马克没有得到想要得到的行政部门的支持,很不甘心。坚持要傅安带他去找更上一级单位,东城区房屋管理中心。傅安很快打听到地址,决定当天下午就去。
中午时分,马克饿了,便说请傅安吃午饭。傅安说他不想吃,但是可以陪他喝杯啤酒,于是进了路边一个面馆。马克要了一碗打卤面,再要一瓶“普燕”,要冰的。十四块钱就解决了一顿午饭。离开饭桌前,马克看见傅安还剩了小半瓶啤酒,于是要了个杯子自斟自饮喝了。
管理中心就设在美术馆东街,骑车前后十来分钟就到了。通报,登记,爬上三楼进了一间装修极其简单的办公室,这里原来是一所学校,改作办公室后仍然显得空旷。管理中心的一位副主任接待了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听了马克前因后果的一番介绍,副主任才悠悠地讲了一番道理。毕竟高一个层次,彬彬有礼,不疾不徐,可是意思跟房管所所长所说的全无二致,好像事先对了口径似的。
“外国朋友在北京的胡同里买房,说明他热爱中国文化,这也是为北京的旧城保护做贡献哈,我们表示欢迎。但是刚才马克先生谈到的问题并不是他一个人碰到的,现在一些在旧城区买房的个人在进行改造或翻修的时候都遇到了邻居要求赔偿的问题,打官司的事情也不鲜见。我们作为房屋管理部门是无法涉入邻里纠纷的。北京旧城区的房产历来有产权不够明晰的问题,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们的原则是尊重历史,维持现状。如果马克先生认为不公平,可以找更上一级单位,甚至到法院提出申诉,我们会按照上级的指示或法院的判决来执行。”
马克怏怏不乐地出了门,嘟囔着说这些行政机构都是在推诿责任。傅安却安慰他说这不是跑冤枉路,了解行政部门的态度对解决问题是有帮助的,规划局说违章建筑该拆,房管局说要加固,这说明问题的复杂性,如果单以一个部门的话为准,可能会犯众怒,就像昨天晚上在老三家提违章建筑一样,不合时宜。
马克叹了一口气,像是认输了。
时间还早,两人又回到工地。天气还是有点热。胡同里没有一丝声响。在这里无法想象向东西南北任何一个方向走出不到两百米就是喧闹异常的北京。望着空无一人的工地,马克真的有点着急了,北房的地下室的楼板早就浇筑完成,模板都已经拆了堆在那里准备做南房的地下室时接着用,可是现在南房的位置仍然是一个大坑,连挡土墙都没砌,一旦下雨这就是个水坑。
傅安是第一次这么青天白日的在工地上转,突然看到土堆里有些白亮的瓷片,捡起来一看是明清时期的民用瓷器碎片。他立刻来了情绪,东扒拉西找的捡了几片。他知道北京城自元朝建都以来地下文物遗存肯定很多,在钟鼓楼一带尤其如此,挖到个宝都是有可能的。于是他和看工地的老刘攀谈起来。
“这地方挖出来的瓷片多吗?”
“不少。马克收了好几麻袋了。而且每次工人帮他捡一小堆,他都会给几十块钱买下来。”
一听马克花钱收碎瓷片,傅安把手里的瓷片赶紧扔了,好像怕让人看见误认为他贪小。
马克注意到傅安的举动,走过来问他对瓷器有没有研究,傅安如实说他很感兴趣,但知之甚浅。马克说他从工地捡了不少。在挖开的防空洞里还捡到过几枚毛的像章。傅安问他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土质很差,很松软。马克回答说他曾经问过这里的老百姓,据说当年盖钟楼的时候没有起重设备,钟楼上的大钟是用堆土的方式运上去的,所以当年应当是就地取土。土质松软大概就是因为这里都是回填土。傅安说他认为这里原来应当是垃圾坑,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日用陶瓷残片。而且如果是回填土,几百年了,也不该这么松软。马克饶有兴趣地听着,最后说您一定要到我家看看我收集起来的瓷片。傅安点头说好。
正在闲聊,从高处一个声音传来:
“怎么着了?”
两人忙抬头,看见老文在他家的小炮楼上站着,手里拿了一截铁皮烟筒的弯头。老文举了举手里的弯头说:
“这厨房改的,不通风,我琢磨着安个抽风机。”
傅安仰着头说:
“文子哥,您忙吗?我有个事儿求您。”
“等会儿啊,我这就下来。”
一会儿的工夫,老文就站在马克和傅安面前了。
“怎么说,兄弟。这两天儿忙乎的怎么样了。”
“到处磕头作揖呗,还没个结果。”
“前两天在我们家说的那些事儿马克怎么决定的?”
“没定下来呢,这不还没跟索先生谈吗。正想跟您说帮忙跟他约个时间,就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儿。”
“老九是个大忙人,现在给人管着一个什么工地的事儿。早出晚归的,跟他媳妇儿也谈不成个事儿。”
正说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东院儿出来,看装束不是要出门的。小伙子冲老文叫了声叔就进了对面的厕所。
“正好,也不用我说了,这是老九他儿子,大学刚毕业,在家待着呢。等会儿您跟他说。”
不大会儿的功夫小伙子从厕所出来了,老文把他叫住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又把他拉到傅安面前说给傅先生留个电话,让他跟你爸定时间。
小伙子浓眉大眼,瘦瘦的不高不矮,嘴上还有点儿茸茸的须毛,像是从来没刮过胡子,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傅安接触的也不少,但是老九的儿子似乎有点特别,看不透。留了电话,小伙子转身回了院儿。
下午三点来钟,胡同像是睡醒了,开始有人走动。老文把手抱在胸前,双腿微微叉开和街坊打着招呼。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老太太,年龄不小了,但很健朗。看见马克等人在这站着便走过来似问非问的说这大坑就这么撂着,倒是消停了好几天。
老文接着话茬儿说,事情没料理清楚怎么开得了工。他转过头来对傅安说:
“这是这儿的老街坊,就住对面的小胡同里,老太太也有八十了,老头儿有心脏病由老太太伺候着。”
老太看起来挺和善,可是一开口特别冲:
“这老外叫什么来着?叫马克,是法国人吧。你们瞧他挖的这大坑,弄得这地方暴土狼烟的。他以为他是八国联军呐。现在是什么世道了!”
还没等傅安给他翻译,马克已经看出来来着不善,但还是硬着头皮笑嘻嘻地说你好。还把手伸了出去。老太太说我不跟你握手,我最不待见老外。弄得马克十分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傅安过来跟老太太打招呼,老文给介绍了一下。老太太说:
“好啊,翻译在这儿呢,跟他说,中国有句老话,土地不可轻动,有土地爷管着呢!他以为他是谁啊,弄这么大动静儿。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
傅安把土地爷翻译成“管理土地的神”,马克懂了,接过话头:
“您说得对,打扰您了,请您原谅。”
“空口白牙的,你打发谁呢?告诉你,我们家老头儿是心脏病,你要是没个安排我就叫你开不了工,只要你这儿一有动静,我先打120,再打110, 你要是还敢动,我豁出老命跟你拼了。”
老太太越说越来气,边喊边抓住马克的双手。傅安赶紧把老太太意思告诉马克。马克急忙说:
“您别激动,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一会儿我们到您家开会可以吗?”
“行啊,现在就去,我等着你。”
傅安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赶紧搀着老太太走进几步开外小胡同,右手第一家就是老太太住的地方。马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跟上来。傅安也不等,人太多了他受不了这份儿乱。
老太太的房子已经不是什么四合院,而是从南向北好几排一式一样六七十年代的宿舍房,也被叫作安置房。这种房子在北京并不少见,都是用机制青砖盖的,为节省材料,砖头都是立着砌的,墙体中空。这些房子盖得晚,地势垫得也比老院子高不少。老太太家占了两间房,外面搭了个小厨房。给傅安印象最深的就是房间里异常干净。门窗也都是白色的复合钢窗,只是门很低矮,老太太个子小,倒也不显,但是傅安进门的时候就不自觉的矬了一下身。屋里有位年长老者坐在轮椅上,看见有外人进门便大声问老太太是什么人,很明显老人耳背。老太太说是对面工地上的人来谈点事。也不介绍,不由分说把老人推到里屋。傅安连声夸老太太治家的本事。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太太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还张罗着泡茶。少顷,马克也进了门。千恩万谢地落了座。老太太笑嘻嘻地与刚才判若两人。
马克一口一个Madame(夫人)的道谢。然后开口说:
“夫人刚才说得很对,我在这里施工给老百姓添了很多麻烦,我很明白,此地管理土地的神(土地爷)就是这儿的老百姓。希望您能原谅我。现在我亲自来管理这个工地,就是希望尽快完工,不再造成打扰。将来我们都是紧邻,还要搞好关系。”
“马克,你别客气,谁不知道盖房是件大事儿。我这么大年岁数了犯不着给您添堵。可是有一样儿,这都开工半年了,连扰民费我都镚子儿没见着。您这儿也黑不提白不提的,这可不成!”
“夫人,这件事以前都是施工队办的,确实不妥,我会马上处理这件事。很快,请您耐心等一下,……”
马克的话没完,突然听见老文高声叫骂着冲了进来,过来就把马克摁在座位上。老太太和傅安都不知所措。老太太看见这阵势冲老文喊了起来:
“文子,你这是干什么呐!我这屋里有病人,别这么嚷嚷成吗!”
“这丫挺的欺负人,他骂我老婆!孙子诶!有事儿你冲着我来,你丫欺负女人算他妈什么本事。”
马克脸都气白了,可是被摁着动弹不得。傅安赶紧冲过来抱住老文,奋力拉开。马克像安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用双手抵住老文。
“要打你们到外边儿打去,在我这儿打算怎么回事,文子你给我出去!”
老文没动地方嘴里骂骂咧咧,也不管马克听懂听不懂:
“你丫敢动我,你不想活了你!”
傅安拉住老文说:
“你可别乱动手,出了事儿你担不了,他可是老外!”
“我管丫是谁呢!他骂我老婆,给我老婆都气哭了。”
老文嘴上这么不饶人但是并不真的动手,打了外国人容易造成国际纠纷,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告诉他,我们正在开会,有事情我们等一会儿会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