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听了这番话,没有直接回答她,他没想到老三家会狮子大开口。可是他没有办法立刻回绝。老三是个残疾人,其状可怜,要是硬碰硬闹僵了脸上不好看。于是他先对老三家的款待表示感谢,然后大大夸奖了李太太很聪明,很会说话,但是话题一转,他说道:“下午我们去了规划局,按照规划局的说法这种房子是违章建筑,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况且您的房子是搭在我的院墙上的,这院墙就是震塌了,受损失的是我的院墙对不对?”
马克的这番话让老三媳妇儿大感意外,她一开始觉得马克的工地对她家的生活造成干扰在先,赔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今天约你来谈的是赔偿的事,赔多赔少可以商量。可是马克这么一说连我的房子都是非法的,墙也是他的。倒好像应该我们赔他,想到这,她一下站了起来说:
“看来今天马克是来者不善,你要不想谈咱可以不谈,你们给我走人。我们这房子是不是违章你说了不算。要是违章房,二十多年了政府为什么不拆了它?再说这院墙,是你来了以后才砌的吗?”
老三的女儿也沉不住气了,打断她妈的话说:
“你们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也是一房地产公司的员工,要说盖房的规矩我比你们知道得清楚。第一,这房子没盖在你们家院里,我们没到你那边去惹你。第二,这房子是不是合法你说了不算,既然我们住在这儿,这就是我们的财产,你们给震坏了就得赔,别说你这小院儿了。就是房地产开发公司也得先赔了街坊四邻的才敢开工。告诉你,我就是在这儿生,在这儿长的,将来我结婚生孩子还得住在这儿!”
老三这时候也急了,说:
“你要是不赔,我天天到你工地坐着去!”
一家三口吵吵嚷嚷地不可开交。傅安有一句没一句的给马克说了个大概。马克听完站起身来说:
“你们不要急,就算我什么都没说好吧。今后怎么办请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傅安看到气氛很僵,主动插话道:
“马克先生今天来也是出于诚意,总归是想解决问题。前两天,他到西院儿跟老文和老刘两家都见了面,也都听了听他们的想法,你们这儿也不是最后一家,他还想约索先生谈谈。等把这几家都走一遍再提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好不好?”
听到这儿,老三拉住傅安的手好像交心似的说:
“傅先生,听街坊说了,来了个翻译,挺通情达理的,我们家这事儿就拜托您了,给说说,我这儿先谢您啦!”
“三哥,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您给他点儿时间,也算是给我点儿时间,我尽量帮您把事情说清楚,至于怎么办,那还得马克先生拿主意。”
老三媳妇儿接过话茬儿:
“傅先生,我觉得这马克挺奸的。您还说他有诚意,您看他刚才说的那是人话儿吗!什么是违章建筑?当初不盖这小屋我们住哪儿去?政府不拆就是许可,轮得着他说么?再说这院墙是界墙,不是我们的,可也不是他的啊!当时我们盖这房的时候又不是我们一家儿,九哥他们那房不也是搭在界墙上的吗?他就看着我们老实,老三说话又不太利落,他就不把我们的话儿当话儿。”
“您也别这么说,这回他本人来看你们不也才是第一次吗?您再等等看再说好吧。”
“您说的也对,听您的,我们就再等等,我们跟他说不上话,您得多替我们说说。”
出得门来,马克歪头看着傅安,傅安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就开口说:
“您看他们的生活条件,真的是很可怜。”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想从道义上打动马克。跟这样一家人还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花点钱就算帮人一把,心里也安稳点。马克显然不同意傅安的想法,可是又不想被人指责缺乏同情心,于是说道:
“按照中国政府的规定,我会及时补偿噪音扰民费。但是其他的赔偿必须要有合理的解释。看来我们还得去拜访相关的政府权力机构,看看他们如何解释这样的情况。请您帮忙询问一下有哪些机构负责这些事情,当然其中包括治安机构,我现在很怕老百姓闹事,对我和我的财产安全造成威胁。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调查清楚,我的设计文件是怎么落到索先生手里的。他的这个做法是我绝不能接受的,如果他不把图纸还给我,我绝不会跟他谈任何条件。”
“据我所知,直接负责房屋管理政策的行政机构在东城区有房管局,它的下面还有管理这片区域的房管所,您不妨去那里咨询一下。至于治安机构,旁边就有派出所,您的身份特殊,还可以找北京市警察局东城分局的外事处。”
“那好,明天我们去一趟房管所,我想谁是周边房产的业主。请您查一查房管所的地址,然后陪我去一趟。派出所,我们先不用去。您设法把我的意思让老文转告索先生,先还图,再谈事。”
九月初的晚上,天气已经没有了暑热。但因多雨,地面多数时间是湿漉漉的。为了迎接奥运,北京旧城区在进行胡同道路和排污管道的更新工程,到处都开肠破肚,旧管道里的黑色污泥被掏出来堆在正在施工的明沟边上,恶臭冲鼻。傅安和马克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向东骑行。现在,自行车是两个人的主要交通工具。马克骑在车上,竟然发起了感慨:
“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吗?温暖湿润的天气,穿行在这样的小胡同里。”
傅安真的看不透马克,面临这么多棘手的事情,他居然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您不觉得很累吗?有这么多的麻烦事。”
“我乐在其中,您在法国也呆过那么多年,您以为在法国盖一个房子很容易吗?我在法国盖过房子,遇到的麻烦并不比这里少,而且动不动就要面临法律诉讼。一个房子从行政申请、动工到完工没有几年时间是不可能的。跟法国比,中国人遇到问题首先想到的是商量和调解,我认为这比西方解决问题的方式更有效。只是我讨厌被人讹诈。”
“如果我遇到有人跟我吵吵嚷嚷的肯定选择放弃。”
“我看得出来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至少有一半的话您没有翻译给我听,您总是有选择的翻译给我。谢谢您。”
傅安心里说,我要是有一句递一句的给你翻,早就打起来啦!
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傅安领着马克来到房管所,房管所的院子里拥挤不堪,甚至连存放两辆自行车的地方都找不到。房管所的所长在一间临时办公室里接待了他们。大家都很忙的样子,马克就把他一向的礼貌和客套都省了,直接对所长说:
“您可能知道我在鼓楼东侧翻盖小院的事情。我遇到了很多麻烦。我听说我的邻居都是租住户,只有房管局才是业主,凡是有关房屋修缮的问题都要和你们谈。”
“您说的没错,您翻建小院的事情闹的动静还真挺大的,我们都听说了。可是我必须跟您说清楚的是,我们名义上是业主,但是这一片儿的租住户多数都住了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我们可不敢想怎样就怎样,可以说我们没有处置权。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修缮堵漏,一下雨我们就得值班,哪家房漏了,墙倒了,我们就得紧急抢修。现在政府特别重视民生,专门拨款进行危房改造。您知道我说的危房是什么概念吗?就是那种手指头一捅都能倒的那种房子。我们这儿是旧城保护区,最老的房子是明代留下来的,四五百年的老房子,修不过来,只能一片儿一片儿的来。”
“您说的房子包括违建房吗?”
“就是那种防震棚改建的那种?”
“对。”
“马克先生,我认为哈,那些所谓违建房是历史遗留问题,我们这儿现在都叫自建房,您明白吗?自打新中国成立以后到改革开放,几十年没建房了,这叫历史欠账。那些人好几代挤在一起,有的是四世同堂,傅先生您给他解释一下什么叫四世同堂。您看,您买的小院就住您一户,您东西两边的院儿大小都差不多,哪个不住个五六七八户的?要是老百姓没有自己盖的小棚还了得吗?那是帮国家解决困难您明白吗?谁敢动他们的房?!现在你要给他们搬迁,那自建房都得给人算面积掏补偿费,只不过是按一半儿算。你看我这儿都有指导赔偿价。我这么跟您说,我们做危房改造工程,周边邻居的房子,自建房也包括在内,都得给人先加固,这边才敢动工。”
“这个,我们也是这样做的,周边邻居的房子我们都给做了防水加固。可是邻居还不干,提出很多的条件,有的条件简直是讹诈。”
“您这工程的动静,给人家的打扰肯定不是一般的大,你们街口有一户人家也是改建房子,也就是个十天半个月就差不多了。够一个月,人都住进去了。您这可倒好,轰隆轰隆给人挖一大坑,半年了,地基还没做完。您肯定是事先没打点好,给人给得罪了。您要是真的认为有人讹您,您可以告他啊!”
“关于这件事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谢谢您。可是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西边邻居的窗户开在我的院子里,我想把它堵上,但是邻居不同意,事关我们将来居住时的隐私,既然房管所才是真正的房主,我能不能跟你们商量这件事?”
“这件事真的没法商量,这也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没错,外国人注重隐私,我们现在也注重隐私,可是这个窗户不是现在才开的。而且人家必须靠这个通风。我能让人家堵上吗?我敢吗?”
“可是按道理,他们开窗的这道墙是两个院子之间的界墙,是双方共有,我有权把这个窗口堵上。”
“这样吧,马克先生,您到法院去告我,告我们房管所,您看看法院怎么判好吧!”
“……?”
马克一无所获,臊眉搭眼地从房管所走了出来。傅安口干舌燥,但是心里很高兴,感觉有收获。他曾经在两年前和一群法国建筑师在后海的一个酒吧里谈论北京旧城的保护问题,当时就有几个法国建筑师在畅谈感想之余,大谈此地居民的幸福生活,好像他们可以代言似的。傅安不是建筑师,但是要谈住四合院的感受总是可以的,于是洋洋洒洒把自己对四合院的认识说了一遍。结论是,四合院远不是宜居住宅,用现代的观点看,四合院占地太多,浪费土地资源;卫生条件太差,出入不便,邻里关系难处,等等。最后,他也没有忘了加上一句:各位只看到居民平日生活的悠闲和宁静,但是你们必须知道这里大部分居民最为迫切的愿望就是搬迁,搬到厨厕浴俱全的楼房里去住。这是现代人应当享受的最起码的生活条件。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都不会有分歧。法国人听了都感到新奇,因为傅安说的跟他们从媒体上得到的信息迥然不同,甚至和他们看到的也不一样。让傅安高兴的是到今天为止,他的观察都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