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客气,咱们年龄相当,都是兄弟。马克这工地开工的事儿不难,我可以出个面儿跟街坊说和说和。可是不能这么空口白牙的,该赔人家的就得赔点,远的不说,就那噪音补偿就得加点儿。不过老九和老三他们那修房的事儿得另说。”
“老九和老三?”
“就是马克东院的街坊,老九姓索,跟我一样,在旗。老三姓李,现在就住在他哥对门儿的小房里。他那小房是抗震棚改的。老九可是一人物,他那小房说是让施工队给震酥了,得给他翻修。老三是偏瘫,他那小房也得给翻修。这都得跟他们商量着来,不修是不成的。”
老文的这段话傅安给马克嘀嘀咕咕的把大意都翻译了过去,马克说老文说的是实话,闹得最不可开交的就是老九和老三。马克怀疑到规划局举报的就是老九。这件事先放一放,噪音补偿的事儿根本就不存在,肖飞和工程队都说过已经按规定给过补偿款,怎么还要?
“马克说噪音补偿已经给过了,……”
老文没容马克把话说完就把话茬儿接过来了,脸冲着傅安说:
“幸亏你在这儿,要不还真说不清楚。噪音补偿,按政府规定是每月60块,这补偿多少咱不说,当初开工的时候是给了仨月的。您算算这时间,四月份到现在半年都过去了,你问马克他再给过吗?再者说,就这点钱也叫补偿,这每天叮啊咣的,别忘了这儿的街坊除了小孩儿,年纪没有低于五十的,多一半儿都有心脏病,受得了么?六十块钱,那是什么时候定的,现在够干什么的?你给人家震得心脏病发作,去趟医院得多少钱?马克要想算这个账,那咱还真得跟他说道说道!”
老文说到这儿,有点儿生气,不禁提高了声音。马克不用翻译也知道这事儿谈不拢。赶紧说会考虑一下。
“跟丫说,他是财主,盖一个院子得多少钱?丫老算这小账就没劲了。是他到我们这儿盖房,弄得乌烟瘴气的,要是我们到他们家门口盖房,他还不得把我们给吃喽,给他六十块钱噪音费他干吗?咱们将心比心,兄弟,我们这是讹他吗?”
将心比心,傅安一时不知道怎么翻译才好。用法国人的表达方法通常是用换位思考一类的说法,但是太理性,太文绉绉,缺少情感力度。再说法国人会跟你将心比心吗?
为了谈话能继续下去,傅安安慰老文说:
“文子哥,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刚才也说了,这是本主儿来解决问题了。这态度就不一样,也算是有诚意。马克和肖飞之间还有没弄清楚的事儿,这工程在这儿拖着他比您着急多了,可是解决问题也得一步一步来不是?”
“兄弟,咱们头回生,二回熟。处得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马克要是信得过我,就冲你,我豁出老脸儿来给你们说和。您让他瞧着办。”
马克和老文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他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但是马克生性孤傲,实在不甘心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何况在所有的邻居中老文是得益最多的,不仅他的厨房里外翻新是施工队和马克各承担了一半费用,而且他还得到现金赔偿。为了这事,马克和肖飞就已经爆发过争吵。因为马克事先打过招呼,不要把现金一次都给老文,而是一点一点地给,否则他的胃口大开,还会想别的办法讹诈他,可是没想到负责打点邻居的小秦,鬼使神差地把那笔块钱一下儿都给了老文,老文现在的态度明摆着是准备新一轮谈判。更可怕的是老文那张嘴,一旦他把这件事说出去,其他的邻居肯定也会水涨船高,抬高索要赔偿的价码。如此下去,简直就是个无底洞。他不想这么跟老文无休止地谈下去,示意傅安时间不早了。
傅安并不知道以前发生的全部事情,他只是出于好意希望马克能就此顺利地把房子盖好。他自以为是地以为,以前的一切问题都是因为沟通不够,他一厢情愿地想以马克的这次亲自出马作为起点,让业主本人了解邻居们的诉求,迅速平息这场风波。
在起身离去之前,傅安真诚地看着老文说:
“马克想在这几天拜访一下各位邻居,和他们聊聊。明天,马克还得去一趟规划局,跟人家解释一下。您说的事情我记着呐,您等我的回话儿。”
“得,有你这句话,我就在这儿等你们的消息!不过有件事儿我得提醒您,九哥那边准备告马克,你们可别不把这当回事儿。”
从文家出来,正巧就看到隔壁有人向这边张望。在北京的旧居民院,邻里之间是没有私密的。屋里说话传到院儿里,就好比装上了扩大器,瞬间就家喻户晓了。更不用说今天马克带了个翻译,本来就惹眼,街坊四邻都支楞耳朵听着呢。隔壁的这家姓刘,马克跟他打过交道,因为刘先生的两扇后窗就开在马克的西院墙上。马克曾经自说自话地想给人安两个防水天窗,把后窗堵上,没想到一开口就让人给堵回来了。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马克看见刘先生,开口问好,接着就说可以谈谈吗?这两句中文他说的很顺溜,大概是用得多。在中国,大江南北他都走过,到哪儿都少不了要跟人谈谈。刘先生的年龄也在五十以上,个子不高,胖胖的不修边幅,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仿玳瑁镜架的眼镜。他的眼镜式样很老派,上面还缠着胶布,更像是一件古董了。刘先生说话很慢,但总是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范儿,就连送马克出门的老文也不上前跟他搭话,不用说这位的脾气够嘎的。他好像没听见马克的招呼,两眼透过瓶底般厚的镜片紧盯着傅安,慢腾腾地说进屋儿说吧。
刘先生的房子要按四合院的位置来算是东厢房,面西。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栋独立的房子,而是北京人叫作“搭梢儿”的临时房,所谓搭梢儿,就是房顶是直接把房檩搭在院墙上的单坡顶房,说是临时房也不准确,在北京,一些人家在这种房子里住了好几辈儿。刘先生就这么两间房。由于院儿里都盖满了房,光线根本进不了屋,要是没有那两扇后窗整个就是个黑洞。现在马克院子里的旧房都拆了,没遮挡,后窗进来的光线倒把屋里照了个透亮。
刘先生对马克爱答不理的,指了指屋里的两张板凳说坐。马克个儿高,蜷缩着好歹坐下。这屋里的摆设比老文家更不在一个档次,进屋就是张大床,没有待客的地方。床头上放着一张折叠桌,上边放着几只水杯。二十一世纪,住这样的房子简直就是悲剧。
刘先生不跟马克对眼,只是盯着傅安,半天才张口:
“您是翻译?来得正好,我跟他说不清楚。”
“我叫傅安,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您告诉他,他要封我这两扇窗,那是万万不能!您看看我这屋顶开得了天窗吗?它也顶不住啊。再说了,这两扇儿后窗是五十年前房管所给开的,讲卫生嘛,这通风是第一条。”
傅安这才想起他看过的独立小院大多数都被邻居在院墙上开了窗子。他一直弄不明白,就算北京人不讲究隐私,但是把窗户开在人家院儿里总有点儿别扭吧。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这是政府倡导卫生运动的结果。
“您告诉他,我也不要什么赔偿,不会跟人家掺和,就一条,别动我这窗子!还有一条,动静别太大了,我们的身体都不大好。”
话说得清楚,叮当五四的就说完了。他也没有留人的意思。马克和傅安凳子还没坐热就起身出来了。这时候刘先生的太太正从对面厨房里出来,她长得胖胖的,面目和善,但也只是说了声走啊?不坐会儿?算是道别。
两个人出院门的时候,老文站在那儿抽烟。好像明白傅安想问什么,随口说道:
“老刘他们两口都下岗了。两口子都是插队返城的知青,后来老刘在菜场买菜,现在孩子大了不在这儿住。他们俩平时在家照顾九十多岁的老父亲。老人现在住着院呢。你们没上老晋家看看?”
老晋是马克北房西侧的紧邻。此时房门紧锁,没人儿。施工队的小秦倒是特意跟傅安谈起过老晋。老晋家是外来户,跟老街坊的交情并不深。胡同里的人爱讲究个老辈儿交情,这一点上老晋就差点儿了。可也有好处。外来人嘛,难免生分或者礼数上不周,但是没人计较。所以,他倒是我行我素,不会东拉西扯,比较坦诚,也不绕弯子。马克家院子里排水沟要改道和他家的下水道联通,他就要求施工队帮他改造一下卫生间。没问题,施工队马上就给他的卫生间搞了个里外三新。热水器,卫生洁具一应俱全。马克想把旧墙这一段的缺口补上,老晋就要求施工队给他粉刷房间。没问题,两天之内老晋的房子就被粉刷一新。施工队的人不怕提条件,就怕那些想要又不提条件的。所以,看上去不争不闹的,反而净得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