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就是马克西院的第一家邻居。
马克和傅安还没进门,屋里就传出狗叫声,接着就窜出两只白色的巴狗狂吠着扑到来人脚下。后面一个中年妇女一边呵斥着狗,一边说别怕,别怕,它们不咬人。她身后跟着一个三四岁,非常乖巧漂亮的小姑娘。女人看上去白白净净,虽然微微发福,但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漂亮。傅安想起三十年前美女的标准,大体就应该是她这个样子,圆脸大眼睛。老文高吆二喝地说了句这是马克的翻译、朋友。然后介绍说,这是我媳妇儿,这是我外孙女儿。傅安很惊奇老文在这个年龄已经当了外祖父。
“坐!坐!甭客气!您来得正好,马克不会说中国话,好些事儿跟他说不明白。您怎么称呼?”
“傅安,您就叫我傅安就成。”
“老北京?”
“不是,不是。我们家是从南方来北京的,浙江的。”
“您是一口儿京腔儿啊?”
“北京生北京长的,当然是京腔了。可是我的北京话不太地道。从小在中关村长大的,说普通话。”
“噢,海淀那边儿的。嗨,说实话,虽说北京这四六城的人都说北京话,可是各区都不太一样。东城和崇文的就不太一样。像我们这种在旗的,有些话儿你根本听不懂。”
“我的北京话是我上中学那会儿跟海淀和六郎庄儿的同学学的。跟您不能比。”
“我们老辈儿都是这城根儿底下长大的。打解放起我们就住这院儿,现在老人都没了,就我们两口子。我们都不工作了,女儿嫁出去了,我们就在家帮着带孩子。”
傅安发现老文很健谈,几句话气氛就融洽了许多。老文媳妇忙着上茶水,马克则客客气气地不停道谢。这让傅安有时间看看老文家里的情况。进门的时候傅安就发现老文家的门槛比较高。本来这个小院的地势就低,这个门槛显然是为防止雨水倒灌。老文的房子是南房,是倒座房,户门朝北,南墙上虽然有窗,但都不大。九月份的北京阳光还是挺猛的,老文家里却总是开着灯,那种老式管儿灯。即使如此,猛一进门,眼前还是黑洞洞的,得适应一下才看得清。老文家里地面铺了一层塑胶地板革,擦得干干净净,但是家具的式样清一色都是七八十年代的东西:大立柜、五斗橱、长条形的茶几,简易沙发,沙发的靠背和扶手上都盖着钩针编织的罩子。这些木器家具当年都是要用政府统配的票证和工业券才能买得到。傅安的爸妈家里现在还有这种家具,老人家们怎么都舍不得换。
这时候老文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跟傅安让烟,傅安一看是那种白嘴的薄荷烟,赶紧用手挡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打开以后,逆着开口方向拍打了一下,几支烟从烟盒儿里弹出半截,傅安举着送到老文面前。老文一看,摇着手说道:“兄弟,这么冲的烟您还抽得动?我现在根本就抽不了这个。”老文边说边拍了一下胸口,“我心脏不好,又戒不了烟,现在只能抽这种凉烟儿。”
“我看您身体比我还棒呐,怎么有这个病。”
“兄弟,您看我们住的这地方儿,又阴又潮,能没病吗?我媳妇儿也一样,一身病,走一点儿长道儿就喘。”
“您二位年纪不大啊?!”
“五十多啦!”
这时候,马克看着两人聊得热闹,也插不上话。便向傅安递个眼神,意思是该说正事了。傅安并没有马上转话风,老文所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新鲜,也是他非常感兴趣的事情。八十年代中期刘心武写过一部名噪一时的小说《钟鼓楼》,这部小说傅安不仅读过,甚至将一些段落翻译过来给当时做中国古建研究的法国朋友。这些段落都是作者借胡同居民的感受发出的议论。法国人在研究建筑和城市规划的时候特别注重人文环境,常常引入大量的社会学和行为学的研究方法,并将其作为城市研究的重要理论依据。傅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不同生活环境对居民的社会行为的影响。尽管这种兴趣从来也不是傅安借以谋生的手段,甚至深入的程度也不足以让他做出像样的、理性的分析,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观察周围人的生存状态。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造成了一个非常独特的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就像一个博物馆,它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融合数百年帝京居民生活方式渐次演进的活标本。傅安只能算是一个广义意义上的北京人,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圈里的北京人。因此,以如此方式零距离接触老北京,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意外收获。他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因此,作为对马克询问的目光的答复,他低声对马克说,让我先跟文先生聊聊天,这样我们也许能明白他们到底要什么。
“兄弟,我看你是个实诚人儿,又是马克的朋友,你要是愿意交我这朋友,我可以跟你以心换心,把马克盖房子这事儿弄圆乎了。好歹以后我们跟马克是邻居,总不能弄得跟仇人似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可这事儿是怎么个始末缘由我还弄不清楚,以后还得听您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帮个忙罢。可有一条儿,他马克得听我的。你可以打听打听,文子哥打小调皮捣蛋,可是为人仗义,在这一带也算有一号。马克要把这工地的事儿交给我,给个仨瓜俩枣的,我帮他跟街坊打交道!”
“您的意思是……”
“这还不明白?你看见这工地没有?整个一个乱!肖飞和工程队的老林根本没把邻居打点清楚,能不乱吗?干这行的规矩他们都没弄清楚。盖房是多大的事儿,就这么糊里糊涂就能把房盖了?我把话撂这儿,就像他们这么干,这房子搁到明年这时候都盖不成。
从头儿跟你说,当初这老谢卖房的时候就蔫不出溜儿的把事儿办了,老马克也没跟街坊过话,你说他干吗非买这儿的房,都是杂院,街坊又多,住这儿能舒坦吗?老谢的房肯定卖得不便宜。不信你问马克,他花多少钱买的?”
“这个他不会告诉我的,这是隐私,法国人特在意钱的事儿。”
“他不说咱也知道,反正丫有的是钱!老谢跟我们都是发小儿,能跟他那儿占便宜我倒着走。你没见过老谢吧?丫一直也没什么正经营生,一直都是一个人,现在一拍屁股走了,影儿都没了。丫出身不好,在这儿连声儿都不敢出。
这肖飞是法国人,不懂事儿咱也说不上什么,丫老林就是干古建这行儿的,他应该懂啊!盖房之前你不把街坊四邻打点好了,能行吗?你还别说我们讹人,我们住这儿几辈子的人了,猛不丁来一外人,连土地都不拜就能进来?更别说是一老外了。将来房子盖成了,把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从我这儿就不干。什么叫街坊,那都得跟兄弟似的,没事一块聊个天,串串门子,那才有点儿人味儿。
你看见没,这工地让人给停了,为什么?赔偿不到位呗。”
“不是把该加固的房子都给你们加固了吗?听说还给了点儿赔偿费。”
“你是看见我那厨房了吧。是,他给我重新翻盖的。他敢不给我翻盖吗?他把我东边那小窗给堵了,就给我房顶加了个出风口,你知道这平房最怕的是不通风,要不怎么那么潮呢。封了我的窗,我都没跟他多要。真的,邻居里,我跟他挨得最近,他不赔我,这工地我能让他开工吗?话说回来,他要是让我帮他看着这工地,我保证街坊四邻都说不出什么来,没人敢捣乱你信吗?”
“这事儿我倒可以跟马克说说,不一定能行,得看。文子哥,我看您是个讲义气的人,咱们脾气相投,我认您这朋友!可您看现在这工地半半拉拉的扔在这儿总不是个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