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安不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有时候简直就是有点儿缺心眼儿。可是话说回来,没有谁见过哪个小肚鸡肠的人是乐于助人的。但是,我们又不能说傅安是个乐善好施、古道热肠的人,其中的区别在于他太明白自己的能力十分有限。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种意境是他的少年梦想,生活早就告诉他如何区别梦想和现实。或者可以说他是个随遇而安、不求闻达的人,可是书读得多了一点,又让他爱问为什么,于是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迂。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给人一种憨厚诚实的感觉。在这样一个诚信缺失的时代,这副让人看上去放心的模样倒为他赢得不少人缘儿。
可是,傅安明白,马克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只是这样的人他找不到。当初,他把盖房子这件事交给信心满满的肖飞时,完全想不到会成了今天这样一个局面。让他更想不到和恼火的是,在他只是谨慎地责备肖飞办事不利的时候,肖飞却根本不买账。
肖飞也自有满腹的委屈,一开始,肖飞对马克的经济实力毫不怀疑,认为一切需要用钱摆平的事马克都能办得到。只不过,他忽略了这样一件事,马克的出身是会计,曾经在大公司里作财务总监,算账是他唯一的谋生手段。从他手里拿钱无异于与虎谋皮。做工程,步步都要钱,碰上这样一个吝啬的老财,让肖飞感到处处掣肘,举步维艰,在他看来,今天的局面,责任都在马克。
马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从去年买下房子以后就委托肖飞进行小院的翻建设计和报批,直到四月份才开工,这已经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从开工到现在,又是半年过去了,工地还在进行地下室的基础浇筑,工程的进展完全没有按照计划完成。他甚至觉得肖飞和施工队串通一气对他进行讹诈。至于傅安,一个在他眼里说话慢吞吞但做事还挺周到会讲法语的中国人是眼下可以求助的不二人选,不得已而求其次嘛。
傅安几乎是在向马克点了一下头,答应试试看的那一刻就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巨大风波。
当傅安陪着马克第二次来到这个小院儿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全敞开的施工工地。工地被勒令停工,两百来平方米的工地正中是一台混凝土搅拌机,四周到处都堆放着水泥沙石、混凝土模板、钢筋、脚手架、各种施工工具。东西两侧邻居的山墙裸露在外面,临时打了一层水泥砂浆算是加固。这些脆弱单薄的山墙高高地悬在三米多深的基坑上面好像随时会坍塌下来。2006年的夏天,北京多雨。虽然已经入秋,坑基四周松软的泥土仍然让人看着揪心。傅安曾经作为翻译在非洲某国一个中国援建的大型议会大厦工程的工地上工作过两年,多少知道建筑工地的凶险。就这样毫无保护,翻肠倒肚式的工地让他心里升起一种愤怒的情绪。这简直是玩儿命!
马克这几天几乎天天来工地,对这里的混乱场面见惯不惊,或者说已经麻木了。他转头看看傅安,好像在问他的感想如何。傅安摇着头说,这样的工地不停才怪呢!马克点头答是。后面隐含的意思是这正是我请你来这里的原因。这个工地夹在两条东西向的小胡同中间,由于完全是敞开的,从南到北走过去也就是二十来米,几步的事儿。一切都是一览无余,傅安搭眼一看也就了然于心了。
小院没拆之前,里面搭建得满满当当,傅安虽然上房看过它的全貌,但毕竟不如拆平了以后看得通透。这个小院当街面宽也就是十米多点,纵深二十米不到。政府规定,旧城保护区的旧房翻盖只能在原有房屋的地基面积上依原样翻建,而且房檐高度不得超过三米三。只有一点与旧时民房不同,政府允许加建地下室以便增加使用面积,解决卫生设施的安置问题。为了扩充房屋的有效面积,马克在地下室做了一点文章,南北房的地下室各自向院内扩展一米多,虽然未来地表建筑的南北两房和原来的旧房面积相仿,但地下室就比地上的建筑面积大了五分之一。院子的出口朝南,为了留出门道,南房的面宽比北房小了五分之一。南北房地下室分别向院内扩张,使这个小院中间的土地面积变得更加狭小。由于两房之间还有地下管道相通,又都是明沟作业,加上地下还留了一段20世纪六十年代末中苏关系紧张时期建成的地下防空洞,可以说这个院子里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翻动过。
除此之外,院子的西墙靠南这段有点变化。隔着窗子答话的那家人的厨房窗户没了,变成了一个样子像炮楼似的直上直下的小房子,一看就是新盖的。
肖飞曾经跟傅安说过,为了挖这两个地下室,他必须沿着房基的位置打一溜儿深孔浇筑桩基,桩基的深度要在五米左右。可是由于周围民房都是老旧破房,根本承受不了地面震动,而且作业面积狭小,用机械打桩机根本无法操作。于是他发明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灵感来自马蹄铲。马蹄铲,顾名思义,是一种形似马蹄专门用来掏洞的圆筒形探铲,有些地方也叫作搡铲,是在田间栽桩立柱时挖洞用的工具。但这种工具却因为它的另一种用途而广为人知——盗墓。由于洛阳多古墓,盗挖古墓古今不绝,且无不使用这种工具,因此干脆被人叫作洛阳铲。马蹄铲的操作都靠人工,虽然费力但动静小,一个直径二十多厘米的洞掏成了,就放进捆扎好的钢筋,然后浇筑混凝土。直到成排的桩基浇筑完毕才有可能做土方工程,就是地下室的挖掘工程。肖飞跟傅安讲这个事儿,并不是为了炫耀他的发明,而是想说他用尽了办法减少施工扰民。傅安有点遗憾没有看到这种用马蹄铲挖桩基洞是什么情景。他是个很好奇的人。
工地两侧的胡同都十分紧窄,稍大的施工车辆根本进不来,进得来的也掉不了头。挖地下室的土方都是人工一锹一铲挖出来再用小推车推到钟楼后街再装车运出城的。
马克的工地来了个生人,在这种胡同小巷里的居民不用看,不用听,用鼻子都能闻出来。傅安还没出声,就被人给围住了。“你哪儿的?”傅安如是被人问了好几次。两分钟以后,就没有人问了,傅安身后就有人介绍开了:“傅安,马克的翻译。”
这里的居民被马克一律叫作老百姓,当然是用中文,是马克的中文老师教的。喜欢咬文嚼字的傅安最反感这个词,他感觉这个词多少含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从外国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尤其不是味儿。法国人的语汇里有居民、市民、公民,但没有和老百姓相对应的词,如果硬译,在法文里也只能用“并无特别之处的人”来做个说明。当然马克全然搞不清这里的区别。后来傅安跟他说过不喜欢外国人用这个词来称呼中国人,马克很无辜地说,他用这个词的时候充满善意。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傅安隐隐地从看到他眼神里泛出的狡黠和调侃的意味。
这时,人群里站出一个人,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头儿,体格健壮,他肤色微黑,五官端正,但两眼微凸,姿态里让人感到他随时会出拳给人一击似的。傅安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似乎要跟他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你,我见过。”
马克看到他,走上前来给跟他打招呼:
“你好吗?文先生。”
你好,后面加个吗字,是所有外国人学中文犯的通病。你好就是你好,加个吗字纯属多余,好像怀疑人家不是真的好。每当老外用这种方式向中国人问候的时候,傅安都禁不住摇头。
马克转过身对傅安用法语说,这位文先生像是这条胡同居民里的代言人。
此时的傅安恍然大悟,他想起一年前和他隔窗对话的那个人。不错,就是他。说话直通通的那位。
“您好,文先生。咱们打过交道。”
“想起来了吧?今儿怎么来啦?给马克当翻译?”
“就算是吧。给朋友帮忙。”
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怎么的,傅安居然上前跟老文握了一下手。显然,老文不大习惯这种问候方式。傅安放手的时候他竟然没撒手。
“马克请你来,是不是因为工地让人给停啦?”
“……”
不等傅安回答,老文就接着说:
“马克早就该自个儿管这事儿,人家才是这院儿的本主。丫小阿飞办事忒没谱了。把这儿的街坊全都得罪了。走走走,马克,咱上家聊聊去。”
马克说的没错,老文是个爱揽事儿的人。他在前面带路,也没发话让其他人一起去,其他的人也就站在原地没动,眼睛看着。老文带着马克和傅安走进西边的这个小院右手第一个房门,开门把他们往屋里让。
从进了院门,傅安就发现,这是北京最典型的一个杂院。房屋低矮,已经根本就没有什么院子,院子的中间地带密不透风地盖满了小棚,只留下仅可容身的小夹道。那些小棚使用各种材料拼搭而成,上面还藤藤蔓蔓爬满了丝瓜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