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此时也恢复了一些神智,起来拍打身上的土。但是在警察问话的时候还是懵懵懂懂的说不出什么来。他真的不明白老刘家的人为什么会向他发难,屋顶的西南角高高地悬在老刘家后山墙上,他看不出这对刘家有什么妨碍。
看到周围那么多人,一个带头的警察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到派出所走一趟吧。老文凑到跟前说着法国佬打人如何如何。警察头儿看了他一眼问有你的事儿吗?刚刚还理直气壮的老文立刻说他打我姐。警察说那你跟我走一趟吧!老文说我不去,我叫她姐,因为我们是发小儿。接着就不出声了,北京人还是轻易不愿意跟警察打交道的。
一干人从夹道里往外走的时候,又是一阵骚动,老索一家三口不知什么时候也在外面候着,马克跟着警察走的时候老索突然冲上来揪着马克的衣领要打。他老婆在旁边鼓动着打他!咱们是练拳击的怕他不成?人群里也爆发出哄闹的喊叫。傅安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老索说警察在这儿呢,你要打他得掂量掂量。老索这才骂骂咧咧地松开了手。警察也上前把马克夹在中间走了出去。傅安本来想跟着去,被老文拉住了:
“兄弟,你去干什么?现在不是时候。让他们到派出所说去吧。今儿这马克是真的疯了!”
傅安眼看着马克被带走了,但是远远儿的看见陈律师在向这里张望,一想,这个时候马克应该是用得着律师的时候了。
人被带走了,围观的人也就慢慢散了。傅安和老文老索重新走进工地,议论着这件事。老文说,这压人房头的事儿在北京是最犯忌讳的。老索说得更直接:
“您听说过吗?踢寡妇门、挖绝户坟,这叫坏事做绝,压房头跟这差不多。”
“这我是头一回听说,马克哪儿知道这一套。他肯定认为这又是街坊要讹他。等会儿他出来我得跟他把这事儿说清楚。刚才乱糟糟,根本没法说。九哥,今儿怎么又没上班?”
“我这正要出去办事儿呢,听见这边乱喊就过来了。”
傅安这才打量一眼老九,他今天穿戴的非常整齐,外面还穿了一件崭新的短风衣。
几个人正说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工地。嘴里嚷着:
“这怎么了,闹什么事儿呢?还想不想干了?”
众人看着他,老文说这是老刘的外甥,在市规划局公干,权力大着呢。
傅安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伙子,觉得他太没礼貌。冷冷地说,这儿有点儿纠纷,警察已经把人带走了。
“我舅早就说这儿特乱,不行我给他工地封了!”
傅安转过身,眼睛开始直直盯着小伙子,说:
“你给封了?”
傅安的眼神太毒了,小伙子一时语塞,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他哪儿知道傅安对政府机构并不陌生。这胡同里,就有那么一些人,在衙门口儿里混个差事就敢出来吆三喝四地唬人。今天碰到傅安,搭眼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恐怕连个科员都还没混上呢。封工地?整个就是一个胡诔。小伙子看出来老家伙不是好眼神儿,多一句都没有就走了。
老文和老索也都走了,时间接近中午,该吃午饭了。傅安一个人在工地上转了转,跟把门的老刘说,门一定要把严,工地现在是上下一齐施工,出点事儿就不是小事儿。后门用不着,你把它给锁了吧。说着就从南门出来了。正巧看见老三一瘸一瘸的往家走。老三手里拎着个小塑料袋,里边也就有半斤切面的样子,另一只手的塑料袋里还有两根黄瓜,还端着半碗黄酱。
“三哥,出去买东西?”
“啊,傅先生,好长时间没见着您了。您吃了吗?”
“没呐!”
“怎么着,上我那儿吃去?”
“谢您了。我还有点儿事儿。下回我请您吃饭。”
“傅先生,刚才这是怎么了,沸反盈天的?”
“嗨,是老刘家的事儿,马克的房角压到他们家房上了。”
“这事儿确实犯忌讳。”
“谁说不是呢。”
“傅先生,您看,我现在消停了吧?马克把我的事儿一解决,我就绝不跟着掺和。咱不能干那不景气的事儿。”
“您想让我表扬您?这轮不着我,又不是我的事儿,我就是一帮忙的。”
“您这人实在,不错!”
“得了吧,咱这儿是不是要成立‘捧协’啊?您赶紧回家做饭吧,回见了您呐。”
傅安心里有事儿,扭头往西走,再往北,往东。派出所就在后边那条街上。
到了派出所门口,他并没有进去。在门口等着。中午气温上升并不冷。脑子里想着刚刚发生的事,真像一出戏。今天马克扮演的是一个悲剧的角色,其状可怜。傅安在法国呆过好几年,身处异乡的孤独和无助他深有体会。他不喜欢马克的吝啬和好斗,但他不愿意做那种墙倒众人推的事。在马克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伸一把手是为了做人的体面。也许他是自作多情,但他就是这么想的。还有他要把这件事向马克解释清楚,因为老刘跟马克交涉的理由是马克家的屋顶会妨碍他修自家的屋顶,但是真实的理由却是这种做法被民间普遍认为是犯忌讳。的确,五十年代生人的一代在经历了那么多政治运动之后多少都会觉得以迷信的说法作为讲理的说辞有点难于出口,没想到,两家的误会却恰恰就在这貌似不成其为理由但又约定成俗的理由上。他就这么站了一个多小时,这时候老文走了过来,张口问:
“兄弟,你在这儿干嘛呢?”
“等马克,万一他有点什么事儿要帮忙呐。”
“你还真仗义!”
“您干吗来啦?”
“这不是街道居委会代表选举吗?我去看看。得,你待着,我走啦。”
老文走开不大一会儿,马克从派出所走了出来,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傅安在这里等着他,让他感到意外。
“怎么样?警察怎么说?”
“没什么,就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您不用担心。谢谢您在这儿等我。”
“陈律师来了吗?”
“他来过,早就走了,他说他有个会。”
傅安觉得陈律师太不专业了,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躲了!不过他什么也没对马克说。再往工地走的时候。傅安如此这般向马克解释为什么一向并不出声的刘家今天会来闹事。马克说在派出所也没有人跟他说清楚这件事。傅安为了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索性引用老索所说的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说法复述了一遍。
“这么严重?太谢谢您了,这样我就知道我们的误会在哪里了。这样吧,请您跟我去一趟老刘家,现在就去。我已经决定了,马上就让工人把悬在老刘屋顶的那一块屋顶锯下来。”
到了工地,他马上把正在房上干活的木工叫过来,让他们拿着锯,立刻把北房西南角的屋顶部分锯掉一个五十厘米见方的一块。这样老刘家屋顶相应的上方垂直位置上就没有任何悬盖物了。工人们目睹了上午的冲突,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法国鬼子能这么痛快就把屋角锯了。马克的这个命令他们非常乐于执行。在马克前脚踏进老刘家家门的时候,这个屋角已经被锯掉了。他做的这些事,老刘一家早在后窗看了个一清二楚。所以,当马克走进他家的时候,老刘和两个姐妹都迎上来,请马克坐下。傅安也不客气代马克向老刘一家道了歉,并把马克如何转变的过程说了一遍。老刘的大姐也说她今天有点急,没有从容地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这个弟弟嘴拙,现在又犯了糖尿病,走路不便,就把我们给叫来了。我丈夫是军人,我本人是医师。我妹妹也是知识分子,家境也好。我们都是从这个门里出去的,可是这房子是我们老父亲的,他现在快九十了,您这儿施工太乱了,我们就把老人接出去住,等您这儿的工程完了,再搬回来。我们都是读书人,没那么迷信,但是老人不行,您知道北京人讲老礼儿,我们怕老父亲一回家看见这样急死过去。现在看,马克先生其实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我们谢谢您啦!”
马克又问到大姐的伤势,大姐说,我就是外科医生,疼归疼,但没伤着骨头。您当时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怪您。
整个事情就这样戏剧性地开始,又戏剧性地结束。让傅安心生慨叹。他想不明白马克和这些邻居到底是有缘分还是坠入渊薮。他的房子现在就是这样东边一棵半拉的“金柱”,西边一个缺了一角的屋顶。如果马克不坚持将屋檐加长四十多厘米,这个架根本就打不起来。
可是后面发生的事,又让傅安觉得老天弄人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这次以喜剧结束的风波,突然让马克有了和邻居修好的愿望。第二天,他就带着两份小礼物来到西院。给老刘的是一个他从泰国买的骨雕小摆件,非常粗糙的那种,再拿出来的时候,摆件和小木托就开了胶。老刘家看他是好意就没说什么收下了。另一个送给老文的礼物是一支电子烟。老文想戒烟,这个礼物可谓雪中送炭,可是老文用了一下就坏了。拿到专营店去修,人家一看说根本就是用过的。老文这一通臭骂。
《红楼梦》里说尴尬人偏遇尴尬事,马克想做件好事都那么难,莫非马克就应该是命定的尴尬人吗?若干年后,网络上流行“悲催”这个词,傅安常常会把这个词和马克当时的境况联想到一起,觉得真是恰如其人其事。当时的马克真的是很“悲催”。
傅安现在倒是明白了为什么巴尔扎克把他写实性极强,用以揭露人生惨剧的皇皇巨著命名为《人间喜剧》了,法国人的幽默是很残酷的,越是悲惨的,反而越具有了喜剧色彩。只是傅安想知道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