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傅安再一次来到工地的时候,就看见工人将一根劈成一半不到的半圆柱贴墙立在了东墙根金柱的位置上,那叫惨不忍睹。
看到傅安来了,老文悄声叫上他来到自己家。出乎意料的是老索也在。通常,他白天是难得在家的。傅安立刻明白了老索的来意。
“九哥,今儿没去上班?”
“今儿我请了半天假,想把昨天晚上和马克谈的事儿给了了。傅翻译,我知道您是个热心人,这在街坊里都是有口碑的。您看昨天晚上马克那态度,我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看来他是不谈了,您没看见今天这半坯儿柱子都给立起来了?”
老文把话接过来了:
“这马克是疯了,在这个位置用半拉柱子,他是怎么想的,寒碜自个儿还是寒碜我们呐。您看他那房坨那么老憨,都够用在金銮殿上了,下面半拉柱子撑得住吗?也太难看了。”
“他这是恶心人呐!”
“老九,该不该问的,你跟他要多少?”
“五万。”
“到现在他总共才赔了的多少,你一家要他五万他能干吗?”
“这不是在商量吗!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个理儿他不懂?你可以还价啊,要不怎么叫谈判呢!”
“九哥,这个事儿已经给搞僵了,我说了也不算,恐怕连说的机会都没有。我原本就跟他说好了再也不掺和这种事儿,虽然我跟他一块儿去的您家。但是我没有机会谈我自己的意见。他也听不进去。上次我们不是已经把解决办法告诉他了吗?要是他能接受,也根本用不着等到今天。要不您该上班就去上班,再等等。”
老九一看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再坚持,一脸无奈地出了门。傅安和老文给送了出来。出了院门口,老九自顾自走了。老文和傅安在门口站着。老文说:
“你看,这就是老九,老是自己拿主意,这下都黄了,小秦跟他谈了那么长时间,连我们都知道他那小房翻盖用多少钱,结果他给出了那么个价。有点那个……”
正说着,老晋牵着他们家的狗从老文院子前面走过,看见俩人说话就凑过来。
“老晋,今儿怎么得空遛狗啦!”
“我今天是晚班儿,白天在家歇着。怎么了?我刚看见老九从你这儿出来。”
“跟马克没谈成,闹崩了。”
“闹崩了?他跟人家要多少?”
老文没吱声,伸出右手比画了一下。老晋看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敢情净想着吃独食儿啊!”
为了在上冻之前做好屋顶。马克不再犹豫,把第二期工程款支付给林老板。林老板也已经被这个工程拖的忍无可忍,召集了几乎全部工程队的员工大干快上,工程进度飞快,眼看屋顶的椽檩就铺装完毕,地上两栋建筑已经初见雏形。
马克不知是因为过分得意还是为了显示有人保驾护航,请了他的律师陈先生到工地“视察”。陈律师的事务所有不少顾客是外资或中外合资企业,熟知中国商业法律,本人也操法语。他年龄不是很大,说话带一点南方口音,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流露出一点矜持的态度。律师嘛,总是有与众不同地方。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工地上的人气很旺,隐隐地有一种亢奋的情绪。傅安在北房后墙的入口处见到马克和陈律师正在热烈地交谈。马克给他们做了介绍,陈律师以前就和傅安通过电话,两人从未谋面可也算不上陌生。傅安和他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到南房地下室去看工程进展情况。南房的现浇楼梯板被马克要求拆掉了,进出都只能从地下室窗洞跳下去。由于北房的地台本来就比南房高,从南房地下室向北看,裸露的原木房架像极了乡下的戏台。阳光透过没有遮盖的檩条斑驳地投射在北房的地台上,就像有人装了投影灯。特别是在有人在那上面走来走去的时候,给人一种在看戏的错觉。傅安在下面看了看施工的情况,两个瓦工正在给隔墙打水泥砂浆,都在忙,也没人搭理他,他就站在窗前看着马克和陈律师指手画脚地交谈。这种情景颇为有趣,傅安也就当作赏心乐事在底下看着。突然他看见老文带着两个中年妇女从后面的围栏直接进了工地向马克这边走来。傅安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窗台太高,没人帮忙他是上不去的。试了一下不行,他索性就留在那里不动了,他想看看马克如何处理这件事。再说,陈律师在他身边可以当翻译,也算是给他和邻居接触的机会。
一开始,老文在那里指着屋顶的西南角说着什么,他本来就是个粗声大气的人,傅安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还是有声音隐隐传来。马克这时伸出手像是请老文一行人出去。自从梁架安装完毕以后,工地的前后围栏就把工地围死了,南北各开了一个出入口,有专人把守,怕的是屋顶施工有木方等杂物掉下来伤人。但是没人敢拦老文,于是他带着人就这么大模大样的走了进来。马克请他们一行出去的动作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在工地上要注意人身安全。但是,就这样一个动作引起两个妇女的不满,她们大声吵嚷起来,说马克的屋顶西南角压到了他们家的屋顶。尖厉的声音非常清晰,傅安听得一清二楚。可是这几个人他不认识。这时候老文突然也提高了声音,反复向马克说你北房的西南角压到了老刘家的屋顶。陈律师不知就里,大声地让老文他们出去。老文问他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陈律师回答我是马克先生的律师,有话你可以跟我说。老文说律师算老几,轮得到你说话吗,滚一边去。登时,台上吵作一团。老文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像是要跟马克动手。
北京旧城最大的特点是静。虽然这里有人在施工,但是喊叫的声音仍然穿云裂帛,四邻全都听得见。架不住家家都有老的小的,不工作,又得闲,一听见这热闹,哪个不来看?一时间马克房后的小夹道就挤满了人。
这个时候,傅安也沉不住气了,正在干活的两个工人此时也围在窗口看热闹。傅安说赶紧的,帮忙把我推上去。这是两个工人才七手八脚,一个顶腰,一个推着屁股把傅安推出窗口。傅安噌噌几步跑到对面的台上,拉着老文赶紧问他怎么回事。老文一看是傅安,才稍稍缓和了口气解释道:
“这两位是老刘的大姐和二姐,平时不在这儿住,这次来是老刘把他们叫回来跟马克谈屋顶的事。”
老文边说边拉着傅安走到刚刚上好椽子的屋顶西南角下面指着给傅安看。果不其然,马克超长的挑空屋檐整整压住了老刘家屋顶一角。原来马克小院的院墙并不规整,西墙这一块老刘家的房子后墙向马克的院子里凸出了二三十厘米。原来的旧房屋檐短,大家各不妨碍。现在马克多事,非要把屋檐加长四十厘米,这样刚好有三十厘米见方的一块屋角悬在了老刘家的屋顶上。刘家不依不饶的就是这件事。
这时老刘拖着一条病腿来到工地,他把傅安拉到马克面前,让傅安给他做翻译。
“马克你说,你这工地上闹了这么多事儿,我掺和了没有?没有吧?但是今天这事儿我不能不说,你这屋顶压在我们家房上,往后但分我们修屋顶,我们是把你的房顶挑了还是怎么着?没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太欺负人了。”
老刘本来就嘴拙,又是病病怏怏的一个人,情急之中说话又语无伦次没有重点,不说事儿光说马克欺负人。他本来怕自己说不清事儿才叫来俩姐姐当救兵。没想到,这两姐妹是老文带着来的。此时的老文对马克来说就是吸血鬼,事情还没听清楚就已经认定老文又是来讹人的,早就气昏了头。哪里听得进去。
老刘也不给傅安时间翻译他说的话,后面又有两个姐姐高声帮腔,还有些闲人起哄,弄得马克急火攻心,用中文喊着你们出去,你们出去!马克的致命问题就是爱动手,喊就算了,还动手往外推人。工地上本来就不平整,很多人站不平稳,被推得东倒西歪的。于是有人就喊老外打人啦。傅安此时话也跟不上趟,就是使劲拉着马克。陈律师一看这阵势,转身要走,邻居们说你走哪儿去?你不是马克的律师嘛。陈律师脸色煞白,他肯定没见过这阵势。连连说他的事儿我不管了。从人缝里钻出去就跑了。后边的邻居们有喊的,有笑的起他的哄。又是一件让马克没面子的事。
傅安哪里安抚得了这么多人,他拉着老刘在一边安抚,就没看住马克。这时的马克完全疯了。他突然从一堆一米多长用来做脚手架的钢管里抽出一根,用力地敲打着堆放在地台上的铁皮模板。敲打的声音尖利刺耳。震得人心发慌。
他不再听任何人的叫骂和劝说,就这样在北房地台上走来走去,拎着钢管一个劲儿地敲打。老刘一家在旁边叫喊着:
“这老外太混账了,不讲理,欺负人。他还以为他是八国联军呢!”
邻居们也不饶人:
“给丫轰走!把丫这破房子给烧喽!”
这通乱喊马克置若罔闻,而且他确实听不懂,他听出来的是最恶毒的敌意。就在这众口一词的哄骂声中,他低着头一下一下敲击着铁模板。这时老刘的大姐冲过来对马克喊着:
“别敲了,我受不了,我有心脏病,我受不了,你别敲了!”
接着就是哎哟一声,老刘的大姐一屁股坐在工地的尘土里,两只手捂着左腿的迎面骨,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喊得都不成声了:
“哎哟!!!!!你打着我的腿啦!你把我腿打折啦!你打死我吧!”
混乱达到了高潮!
傅安一看局势没了控制,喊着说赶紧打110,要出人命啦!
这时候的马克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看见老刘的大姐倒在地上完全不知所措,手里还拎着那根钢管。这时候老文从侧面冲了出来,夺过马克手里的钢管扔到一边,冲着马克就是一拳打在胸口上,嘴上还喊着:
“你丫还敢打我姐,我跟你拼了!”
马克此时不知是怎么想的,他突然躺倒在地上,还打起了滚。他穿的仍然是那件深色的毛线套头衫,地上的浮土粘在身上,他立刻成了个土人。连想上手再打的老文都愣了。
马克此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就这么在地上滚来滚去。用斯文扫地这样的词已经远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行状。他已经不要面子了,他没有面子,就像一个耍赖的孩子。可他是个已经秃顶的花甲老头儿啊!傅安想,马克肯定是精神崩溃了。此时,他非常同情马克。但是围观的人显然不这么想。人群里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喊:看见了吧?什么叫出洋相!大家用一阵哄笑来作为回应。
这时候老刘的两个姐姐,一个打电话叫人,一个坐在地上喊疼,还把鞋袜脱了挽起裤腿查看伤情。人群里骂什么的都有。傅安顾前顾不了后。
老刘的大姐看上去是那种很注意衣着仪表的人,衣裤都是那熨烫平整的那种,和老刘没有一丝相像。可是现在哭成个泪人,坐在地上。
终于,传来警车的警笛声,110到了,跑在前面的是片儿警小杨。人群一时间静了下来。小杨跑进工地一看一个坐在地上,一个躺在地上,赶紧上前叫马克起来说话,又问大姐这是怎么了。大姐说马克轮着铁管敲打模板的时候打着了她的腿。傅安心里挺佩服她,因为她并没有说马克是故意打她的。她这个时候已经平静了许多。迎面骨最怕碰,因为特别疼,但是过去得也快。她现在的疼痛感已经没那么大了。看见警察来了,她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她妹妹又帮她把衣服拉平整。
110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工地了,并且还是分局外事处的,会说英语。来了好些警察。这样傅安就不那么抓瞎了。警察们进了工地,让旁边的人出去,并且分别向老刘的大姐、二姐和老刘询问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