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暂时没有人来打扰。一切都进行的异常顺利。毕竟工程不大,进展的速度非常快。自从酒窖被填平了以后,南房的地基顺利完成浇筑,很快就要进行一层楼板的浇筑。马克在工地忙进忙出,不停地和空调、锅炉、给排水、门窗等专业供应商谈判。傅安发现马克在商业谈判方面真是一个高手,建材商的利润空间被一压再压。实在压不下去了,马克会要求他们给予附赠服务或易损配件。总之,他给傅安的感觉就像在水果摊上爱占小便宜的顾客,买了一斤梨,走的时候一定会再顺走一个。马克有一个口头禅:我挣的比我应得的差得很远。可是供应商搞不懂他说这话的用意。中国人的逻辑是挣到口袋里的才是自己的,没挣到的说它何用。
转眼就进入十月,天气也渐渐转凉。
在老文的斡旋下,希图获得赔偿的邻居们似乎看到希望,并且开始了等待。连傅安都有点得意起来,他以为他的努力终于要有结果了,他也可以给邻居们一个交代。甚至老索也把图纸还了回来,并且希望尽快和马克再谈一次。也许老索发现了自己的一些做法已经让规划局产生反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奔跑于区规划局和市规划局,甚至托人找到规划局的某领导反映情况,诸如此类。他毕竟没有在政府部门工作过,完全不明白他的做法是行政主管部门最不能接受的。在市规划局他指控区规划局建设审批有误;在区规划局又指责马克居心不良,好像区规划局的工作人员都是傻子。一方面做出捍卫国家利益的样子,另一方面表明的意图是获得赔偿,两相矛盾的态度让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他不明白,让主管行政部门受夹板气,他才是最后的出气筒。更要不得的是他把要告规划局的事嚷得四邻皆知。各种流言乱飞,有说马克花钱买通规划局的,有说老索上面有人撑腰的。试想,这些话让谁听了都不受用,哪个还真敢替他做主。慢慢地他发现越陷越深,已经无路可退。
在这期间,马克还真的有所行动,各家各户谁家的屋顶漏水,墙皮脱落他都赶紧让小秦派人修补。老晋家就是一例,虽然有时附和着其他邻居说些硬话,但家里哪里要修要整的都好言跟马克说,马克感激他从来没做过火上浇油的事,因此也对他格外宽容,无不有求必应。
让马克耿耿于怀的是他北房沿廊建不成了,这当然要归罪于老索。所以即便老索还了图纸,他还是拖着不跟老索谈补偿条件。作为缓兵之计,他让小秦继续和老索谈翻修小屋的事,做出要有所动作的样子。小秦不明就里,还真的请人画施工图做施工方案。算来算去,翻盖小屋的造价大概两万多不到三万。这种小屋,也有叫小砖房的,造价算来也就每平方米在八百左右,混凝土地基、现浇圈梁就算是很奢侈的做法了,加上门窗和简易装修,也就是这个价。这样马克心里就有了底。拿着这样的预算他要看看老索开的是什么价。
在所有这些事件中,默默承担的其实是林老板。为拿下这个工程他把工程预算一再压缩。马克原来从事的就是某种建材的生产,对国内的建材市场并非一无所知,算得又精,连买砖他都跟着去窑厂,所以林老板没有任何空子可以钻。马克还有一个本事就是翻脸不认账,任何没有他签字的工程项目他都会赖账,而且他还不停地修改局部设计,有的是已经砌好的墙他也要拆改。这是在建筑工程中耗费最大的一项。
肖飞的设计中最大的问题是无法预知未来的给排水、供暖和空调设备的安装需求,所以无法做预留管线的孔洞,所以在基础浇筑和砌筑工程完工后,又要不断地穿墙凿壁,林老板又不是那种精于计算的专业行家,几乎从不做施工记录,更不用说各种小修改的记录了。傅安提醒了几次他也不听。他的工程队就是河北乡下的一群民工组建的,专业素养没有,而且胆小怕事,就知道吃苦。他们的处事方式是不得罪任何人,能忍则忍,回避纠纷,在对待邻居的态度上也是如此,甚至施工图纸被人堂而皇之地拿走复印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林老板刚刚因为沿廊工程被取消吃了一个大亏,当时他的木作材料都已经加工好了,不用就跟废柴差不多。马克房子选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工料成本可想而知。林老板跟马克说起这个事儿,马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应该由肖飞承担责任,谁让他在做工程申报的时候漏报沿廊项目呢。林老板是通过肖飞才拿下这个工程的,他哪能向肖飞问罪?只能愤愤地嘟囔一句:这老丫挺的!
马克的奇思怪想层出不穷,林老板的痛苦也远远没有完结。
在南房地下室的修建过程中马克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擅自下令施工队将混凝土挡土墙改用单砖砌筑,当然他还是没有在工程修改单上签字。他做得更大胆的事情是将地下室楼板承重梁的位置在实施浇筑的那一刻向东平移了三十厘米,这就意味着他南房的整个东山墙根本就没有砌筑在混凝土承重梁上。当然,这也还是没有他的签字。有的时候傅安实在看不下去会进行劝说,但是马克回驳说,这又不是军事工程,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足够结实了。
马克的房子不大,但使用的供暖和排水设备都极其复杂。他在南北两房都采用地热式供暖,加上四季常用热水,用的是一台法国的燃油锅炉,烧柴油。排水,他使用真空泵从地下室化粪池提升排水。这些设备都是南北两房共用,管线交织,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管路结构越复杂越容易出故障,但是马克不怕,他相信技术。
马克的院子还有一个令人错愕的地方,就是南北地下室各自相对而开的通光井。入得院来,地面南三北二赫然五个大洞,洞口不设栏杆。稍有不慎就会跌进去,面对所有质疑,马克只是一笑:无非断骨破皮而已。
事情进展得顺利的时候,会让人意识不到危机即将降临。祸福相依是中国哲理的要义,马克当然无从理解。眼看北房就要上梁了,马克甚至想举行个中国式的上梁仪式。本以为傅安可以帮忙,没想到貌似嗜古的傅安一口回绝了,求神祈福一类的事对他来说都属于怪力乱神,只可敬而远之。没关系,马克直接找林老板,这才算找对了人。做古建生意的有哪个不擅长掐算吉日的?
接近十月中旬,清晨的工地开始显得清冷,南房地下室的楼板浇筑完成了,正在混凝土养护期,上面盖了许多浇湿了的麻袋片。负责上梁的师傅在摆放北房的柱础石,楼板上横竖拉着白线像个棋盘格。这个时候问题来了。过去盖房子的时候方位定向至多用个罗盘仪,而且肯定要根据已有的地块儿做相应调整。所以没有绝对精确的正南正北。而马克的这块地在测量取直的时候用的是高精度的定向仪,与老房子的方位有一点偏差,本来浇筑地基的时候肖飞做过顺势调整,而且南北两房稍许错位在视觉上是完全不会察觉的,但马克要求南北房必须正坐在南北轴线上。为此他还用文字的方式记录在案敦促执行。由于界墙是在马克这一侧,而地基比原有建筑向南移动一米多,所以地基的东南角紧贴着界墙。现在为了让地面建筑毫厘不差地朝向正南,北房东南角把角的柱子就几乎没有地方放,此时的老索已经绝对不会有分毫相让,再动这堵墙已是万万不能。只好把一块好端端的汉白玉柱础石劈成两半,嵌在地上。全世界的建筑都是因地制宜随地形而建,像马克这样一根筋的实属罕见。傅安看得瞠目结舌,此时冷冰冰的半块石头在他眼里就是马克本人活生生的写照——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正这样想着,修理马克的人来了。
老三脸色煞白,衣着单薄,拎着一条自家的板凳,慢悠悠地走进工地,撂下板凳愣愣怔怔地坐在北房对面,也不说话。傅安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来者不善,赶忙走上前去。
“三哥,这是怎么回事儿?坐在风口上多冷啊?”
“傅先生,马克答应和我们谈的赔偿的事情就这么没影儿啦?”
“哪能啊,这不是这几天忙,一时没顾上。”
“我看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又想耍赖。今儿要是没个说法,我就坐在这儿不走啦。您让他看着办。”
工地上的工人一看这阵势,立刻停了工远远地看着,他们太清楚几分钟以后所有的邻居就都汇聚在这里闹事儿了。这些河北来的民工早就商量好了,决不能掺和到邻里纠纷里面来,不管是业主一方还是邻居一方,他们保持完全的中立,甚至连一声都不吭。他们哪儿敢惹北京这些爷啊。就是一个病弱的老三,他们也畏之如虎。
“三哥,您这是干什么?您先回家歇着,等马克来了我第一个跟他说这事儿。”
“是您掏钱还是他掏钱?您掏钱我也不能要啊!我就在这儿等他,看他怎么办。”
老三一句话就把傅安噎住了。
这时候一些邻居已经知道老三上工地闹事的消息,纷纷走进工地。工地的围栏自从酒窖的事情被举报以后,早被扒开了,甚至以围栏占用公共用地为由不许民工再立围栏,说是要监督马克的一举一动。傅安给马克打了个电话,马克说他有事实在脱不开身,让他设法让老三离开工地,下午第一时间他会到老三家谈赔偿的事。邻居们又一次叽叽喳喳骂开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欺负老实人,欺负残疾人诸如此类的话颠三倒四地被重复着。老文也来了。但是他的态度与以往不同,冲着老三说,老三你回去,别弄出病来,这事儿我给你做主。老丫的要是再骗你,我跟他没完。老三似乎还挺听老文的话,慢慢起身拎起板凳走了。一会儿,邻居也就散了。
老文把傅安拉到一边儿,悄声问:
“马克这丫的到底怎么回事儿,上次不是说好了考虑赔偿的事儿吗?他要是不赔,可把咱哥儿俩给撂这儿啦。可都是咱们替他担待着呐!”
傅安这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马克曾经答应老三会考虑赔偿这件事,对于邻居来说就是答应下来要给钱的,要谈的是给多少,而不再是给不给的问题。他脸都绿了。因为传达这个信息的人是他傅安。马克要是不认账,他可就要担着懵人的罪名了,更何况他把老文也牵扯进来了,因为还图纸就是在老文家还的。邻居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其中还包括老索。
傅安决心跟马克摊牌,必须赔。否则,他也只好从工地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第一次,他感到帮忙帮出了麻烦。
中午刚过,马克就急匆匆地来到工地。傅安把老三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接着就领马克拐进东院进了老三的家。老三眼巴巴地就等着马克,他媳妇儿也专门请了假候着。刚一落座,早有准备的马克就从他的电脑包里拿出一份法文草拟的协议书放在桌上,然后说:
“我经过反复考虑,决定以支付一定款项帮助你们翻盖或维修这个小屋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纠纷。但是要注意,这是帮助而不是赔偿。因为从法律概念上这有根本的不同。我不认为我给你们造成过损失,这个立场是不能变的。我这里起草了一份协议书,不是合同。等一下傅安先生会逐条翻译给你们,看看你们的意见。如果你们同意上面的条款,明天我们就可以签署一份中文文本的协议。协议中指定数额的款项我也会直接转到你们的账号上可以吗?”
老三夫妇互相看了看,他媳妇说:
“我们还没有看到过协议,但是有一点我想跟马克先生说清楚,帮助这个词我们不同意,我们凭什么要您的帮助?上次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到这儿来住我们欢迎,也希望大家成为好邻居。但是您的施工对我们这一片儿居民的生活造成了确实的干扰。损失是确实存在的,我们家屋顶掉土,房子漏雨这都是实打实的事儿。这些您都得给我们赔偿。”
老三媳妇的一番话让马克深感意外,他始终认为老三是以身有残疾为名想讹他几个钱。没想到老三媳妇能这么正义昭彰地要他赔偿。
傅安也对老三媳妇刮目相看,这个样貌平常朴实的妇女能说出这样(有政策水平)的话也让她很吃惊,不禁心生敬意。此后很长时间都在琢磨她的话。在社会的最底层,她仍然坚持维护着她做人的尊严。房屋的裂缝,或者漏雨只是表面的理由。在长达六个多月的施工期间,只有一墙之隔的他们饱受干扰。她自然感到在受到侵害时缺少法律上的保护——国家法律根本就没有相关的保护条例。于是法律上的缺失要用她的抗争来弥补。
这次,双方在关于补偿性质上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马克明白,在施工进入到这样关键的时期,他不能再因为与老三的争议耽误时间。如果老三加入老索的阵营,联手制造停工事端,他将被迫将屋架工程无限期拖后。一旦入冬,房屋的砌筑不能完成,就要等到明春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提出用一种交换的方式达成协议。他以出两万元为条件,换取对原有界墙进行翻新的权利,并要求老三家在重新翻建自建房的时候另建山墙,使未来新的小屋完全独立于界墙。他的折中方案完全是自说自话,因为界墙能否翻新完全不取决于他个人的愿望,房管所、老索和老三的二哥有任何一方不同意他进行翻新施工,他就一砖一石也动不了。傅安想,以马克之精明,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也许,这只是马克给自己找的一个体面的台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