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此刻都放松了下来,马克开始和傅安很认真地说:
“您看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该入乡随俗?”
“您觉得有别的办法吗?我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办好。如果一开始就拿出一笔钱来把邻居安抚好,就不会出这么多事。假设您全部按政府规定的赔偿标准来办事您就真心觉得公平吗?”
“或许我应该按您说的办。这样吧,您先把我这份给规划局的说明书翻译出来发给王先生,再帮我想一个补偿邻居的方案再说。”
关于XXX巷XX号复建工程的说明
一、 与邻居纠纷的缘起及处理
与xxx巷xx号房产直接相邻的邻居六户,间接相邻的四户。
复建工程伊始,我们已经与四邻就有关噪音扰民问题和相关赔偿问题达成协议。
今年7月4日河北文安发生地震波及北京,造成东院邻居西山墙出现裂痕。我们与某邻开始商讨双方均可接受的解决办法。
某邻所居房屋系本地房管局管辖的房产。他要求助其翻建现有住房及一自建房。口头协商的结果是我方承担大部分翻建费用,由其承担约xxxx元的费用,我方工程师为其置备了完整的施工方案,并允许其通过我方工地清运渣土(翻建方案似应得到房管部门及规划部门的许可)。协议几乎达成,但该邻多次在即将签署协议时提出新的要求,目的是要我方全部承担自建房部分的费用。
此后,某邻以我方复建工程的设计问题和地方当局的规划问题为由诉诸相关政府部门,我们认为,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
我们非常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在建筑设计中竭力复原北京传统建筑的神韵,且一向努力遵循地方法律法规,在施工过程中基本按照有关当局核准的图纸施工。
二、对于某邻提出的问题我们做出如下答复:
1、 地下二层;
我们从未试图建筑地下二层,报送的实际图纸中明确表明化粪池的深度及位置。有关酒窖的问题,这是本人的想法,也没有设计图纸;施工人员作了一个酒窖,比我本来的想法要大许多,此事我们可以作出纠正,并补送报建材料。如有不允,我可以放弃这个想法。
2、 建筑外廊:
外廊的设计主要是考虑中式正房建筑的完整性,在我们送交的设计图纸中已有表现,也得到规划局的批准,但由于计算建筑面积方式上的差异,在总平面图上没有标示。我们一方面尽快追加报批手续,一方面考虑采取其他技术措施,在得不到有关方面批准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考虑取消廊柱,但建筑外观将受影响,与传统建筑美学不符,也与市政当局保护古建风貌的政策相悖,至为可惜。
三、 对于邻居问题的态度
我们一向注重良好的邻里关系。对于与某邻的问题,我们持如下态度:
院墙原为我方所有,邻居倚靠该墙所建自建房本与我方无关;
该墙已破旧不堪,原应得到修葺或重建,如果邻居准备翻建自建房,我们仍可兑现此前承诺;
如果该邻居不同意,我们仍需修墙,我们不再负有任何其他义务。
在涉及法律法规的问题上,我们深切希望得到平等对待。
如有不妥,望予赐教。
T.马克
2006年 9 月 x 日
马克的这个说明书写得非常恳切,但是其中关于与某邻(居)协议翻修房屋的事情傅安事前并不知道。这就是老索提到的那个肖飞和小秦草拟的那个最终被马克否掉的协议。马克在这里披露这个协议的内容应当是一个妥协的信号,至少,傅安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他开始认真考虑给马克提出自己的看法。他是真心想帮助马克尽快渡过这个难关。为了这事他又找了一回老文让他出个主意。但是老文却有自己的想法。
“老九这个人比较深,旁人搞不清他的想法,而且他不跟我们说。从马克这个工程一开始我就想把老哥几个凑在一起商量个办法,一次性解决比什么不好?可是人心隔肚皮,各家的想法不一样。前两天你们和老九谈得怎么样?”
“什么都没谈成,要不怎么又给举报了。不过,问题出在马克身上,他对赔偿这个事儿转不过弯儿来。本来肖飞就和老九谈过一个赔偿协议,结果让马克给毙了。现在还让肖飞背黑锅,我觉得这对肖飞不公平。这次马克亲自出马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他直接面对邻居,知道大家都是什么想法。他的想法也在变。我觉得他现在已经接近同意用赔偿的方式和老索和解。只是有一样,老索必须把图纸还给马克。马克把这件事看得特严重。如果老索不还图纸,马克真的要动用法律手段的话会对老九非常不利。老索说这些施工图不是用不正当手段得到的,这只是他的说法,施工图不会自己飞到他手里。手段是否正当不是他说了算。文子哥你给帮个忙,就说我傅安出面劝马克以赔偿的方式把这件事情给了了,九哥把图纸还给人家,别落把柄,您看行吗?”
“这事得瞅机会,老九给不给这个面儿我说不准,他们家人挺傲的。不过我答应你,一有机会咱们就一起聊聊看怎么办。其实这是个面子上的事儿,我不是说过吗,早点给人家这个面儿,人家干吗跟你过不去啊,大家合适了,别说挖个酒窖,您就是盖个楼谁惜得管你,是不是?”
“那就拜托啦!”
傅安跟老文聊完觉得心里有了谱。当天晚上他给马克写了一个邮件:
马克您好!
前两天您问过关于处理与邻居关系的看法,我一直很犹豫,因为我非常清楚您这些天的感受和立场。我一向认为在与邻居的谈判中不宜采取强硬的态度,这只能加剧对立的情绪而于事无补。
自从您本人亲自出面与邻居们谈判以来,我已经感觉到邻居们态度的转变,他们还是很赞赏您能重视他们的想法,并且愿意把谈判进行下去。显然,这些谈判不是在法律框架内进行的,因为没有适用的法律框架。这些谈判是在特殊的地点和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进行的。我认为应当把眼光放得远一点。强硬的态度或许可以取得一时的优势,但这无异于向邻居们宣战。即使房子建成了,您可以想象将来生活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吗?现在的宽容,会换取未来这些您现在认为思想偏狭的邻居们的慷慨回报和他们的友谊。
至于换取和解所需要的花费问题,我曾经问过一位从房管所退休的资深人士,据他说,如果通过房管所的人来劝和,大体上的花费也在十万元上下。现在您应该了解了,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邻居们通常认为得到施工赔偿是天公地道的事,并无特别的恶意。我认为现在应该重新在小秦和邻居们谈判的基础上继续和索先生和李先生谈判。恕我直言,我认为这是唯一可取的办法。
顺致敬意!
傅安
傅安的邮件没有得到回复。但他太被自己言辞恳切的信感染了,竟然相信马克会被打动。没有回信,大概是由于法国人一向的谨慎,不愿意轻易以书面的形式答应任何事。
规划局收到了马克的说明信,来电话约谈。于是马克和傅安又一次出现在规划局城建科的办公室。巧合的是他们在进门的时候遇到了索先生,手里拿着一卷纸。马克和傅安立刻想到这就是那些施工图的复印件了。由于事出意外,两下里回避不开,几乎同时把眼光转向别处,连个招呼都没打。
一位张先生接待了他们。
“您的来信我们看过了,写得挺好。也难得一个外国朋友这么喜欢北京。不过我们的麻烦挺大的。您的那位邻居要告我们。”
“要告规划局?”
“对,他告我们属于行政诉讼,这样的诉讼几乎没有成本,但您是第二被告方,所以也要应诉。在这样的情况下,您要是想追加北房沿廊的申请几乎是不可能被批准的。我也劝您不要加盖沿廊了。您的小院不属于四合院,就是一个普通居民院儿,院子那么小加个沿廊不伦不类的。而且凸出来的这一部分对邻居的房子构成遮挡。至于其他部分,您一定要按照报批图纸来做。”
“他究竟要告我们什么呢?”马克不放心地追问道。
“还能告什么,一是批准您改扩建;二是批准您建地下室违规。因为八十年代末道路部门曾经做过一个道路规划,要打通北二环在鼓楼西侧与鼓楼东大街的道路交通。您的房子正好落在规划道路红线上,还有就是八号线地铁。您的那位邻居说八号线要从这片区域经过,也正好是从您的院子下面通过。他认为您在这条线上大兴土木是为了将来获得国家赔偿。”
“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们也没办法理解,又不能不让他说。关于道路的事情,以前是有过一个规划,但是快二十年了也没见动静,而且一直有争议。其实他管得着吗?咱们关起门来说啊,只要您那房子的檐高不超过三米三,剩下的您那房脊愿意盖多高盖多高,就是弄一个教堂似的尖顶他都管不着!”
显然,老张真的是被刚刚接待过的老索激怒了,也不管内外有别这一套了,随口就把这话说了出来。傅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话翻译给了马克。马克听了两眼放光,可傅安有点后悔把这话翻译给他。他就怕一有政府撑腰,马克他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些时候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会无意间发泄情绪,但是这非常容易被听者误读,而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说话的人又不真的做劲,反而害了信以为真的人。马克本来就在摇摆不定,如果再一次态度强硬起来,后面的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老张可能也感到自己的话有点过激,在政府部门里工作了这么多年,他深知逞一时之快会闯多大的祸,所以赶紧补充说:
“不过说归说,今年我们被诉的案子已经有好几起了。都是因为邻里纠纷,这里不都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东四那边有个老教授买了个小院,翻修的时候就让人讹上了。这事儿还特蹊跷,一开始是他想帮一个特别困难的邻居修房,这个邻居还是个残疾人。结果其他邻居不干了,都要他修。他哪来那么多钱呢。结果就闹到法庭上去了。方家胡同那边有个老外,好像也是个法国人,买了个小院,都装修好了,可是住不进去,他隔壁有个老太太天天躺在他院门口要钱。谁也拿她没辙。现在不少买了院子的人都不敢动工。所以,还是以说和为主。能用钱摆平的事儿就赶紧摆平,免得夜长梦多。”
马克越听这种事情越来精神,还让傅安记下来老教授的案子备查,他特想知道后来的审判结果。
一边是规划局网开一面,马克得以继续施工;另一边傅安忙着安抚众邻居,以自己的声誉担保马克会给予合理赔偿。于是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祥和的气氛。傅安确实有点飘飘然,差不多把自己当成了天使,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