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最后一抹余光卑微洒向大地时,飘扬的白雪覆盖了黑色的海面,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漫无目的地追逐着如蔷薇般殷红的落日,在几百年,或几千年的轮回中,含笑落泪。
凝聚着雾霭的苍穹,将忧伤投入汹涌起伏的黑色大海,浮起了他如沉寂的黎明般的悲凉笑容。
夹杂着碎雪和鱼腥的海风,狂乱地吹醒了鹿过沉睡的灵魂,吹动了他瞳孔深处的殷红泪珠。他正处于空气稀薄的高空中,肌肤触到的是迷离的大雪,耳畔听到的是落魄的风声,苍白而又略显青涩的脸上是茫然而又痛苦的神色。
暗红的光线,穿透到了他漆黑的瞳孔中,他将混沌的视线无限放大,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境界已不是荒唐可笑的边城,也不是迷幻多彩的梦境,而是充满黑暗色调的沉沦。
若是一个人,恍然间从沉睡中醒来,目光所及之处不再是熟悉的,厌倦的,又带着一丝偏爱的故乡,而是虚无的,新鲜的,又带着一丝迷惘的大海。
他心里,会怎么想呢?
然而,鹿过什么也没想,他只想静静地看会天,看会雪,看大海深处的忧郁,哪怕这真的是个黑色梦魇的话,他也希望自己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
遥远的东方是卑贱边城,咫尺的眼前是镜花水月,此刻他明亮的眼里,存在着生命中最绽放的东西,那是远山的花香,那是叶落的悲凉,那是在他心中汨汨流过的名为自由的清澈溪涧。
他抬头望向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夕阳,他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世界的喧嚣,快乐,和哀伤。
而他又是否能感受到,蛰伏在夕阳下的杀戮黑芒呢?
不管如何。眼前的一切,都是在那封闭的如同鸟笼的边城里,从未涌现过的。
“你……醒啦?”
是谁的声音,惊醒了迷乱在暮色尽头的断翅飞鸟?
鹿过缓缓转过头去,苍白的如同秋水的笑容,映进了他明亮的瞳孔,逐渐放大,又逐渐凋零。
海风吹起了他乌黑如瀑的长发,又那么几缕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刺痛了她带着几许黯淡光芒的眼睛。
他扯动了下薄的有些残酷的嘴唇,愣愣地望着这个女人,他心中显然有很多困惑,但他什么也没问,甚至连他为何会来到此处的原由也没问,他只是收缩了下翻涌着黑色风浪的瞳孔,转过头去,淡淡道:“我迟早,会杀了你。”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产生了如此深仇大恨?
他没说,她也没问。
但他们心里都知道,人类和人鱼之间,是永远都不可能存在着任何无暇的感情,两族之间只有永无宁日的绵延战火。
有时候,仇恨真的很可怕,它不但会毁灭这一代的所有人,同时也会扭曲下一代的所有人。
风铃的笑容逐渐凝固在了嘴角上,看着他遥远而又冰冷的背影,她突然觉得一阵酸楚,仿佛一个又一个的黄昏在她心里突然沉浸到了万劫不复的黑夜里。
“……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她沉默了很久,才冷笑着从嘴里说出了这句话,只是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澄澈的眼眸中却是莫名地染上了一层白雾。
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了鹿过坚毅的背影上,他望着脚下的沉沦之海,沉默无言,而他明亮瞳孔中的黑色风浪,随着半空中吞天振翅飞行的巨大声响,越来越汹涌。没有感情,没有过去,他就像严冬下古井不波的冰湖,身上一点风雪的痕迹也没有,然而在茫茫无际的天地间,他单薄的身影,又仿佛初春下的朝阳,遮蔽了半片江山。
很久很久,谁都没有说话。
当夕阳完全湮灭在大海的浪涛下时,他忽然伸出了苍白的手,在空中抓起了一把飞扬的白雪,紧握在手中,捏碎,又重新撒向了大海,他的声音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终有一天,我将颠覆这片黑色的大海。”
而那汹涌的大海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挑衅,在狂风的助威下,掀起了黑色的海浪,犹如巨大凶兽的残暴獠牙,将坚硬的岩石咬成了细小的碎片。
风铃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就像是望着一个傻子,她轻轻地撩开了落在眉间的白雪,掩嘴轻笑道:“就你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说出这些话,不觉得可笑吗?”
虽是如此,但她不得不承认,当鹿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灵魂的尽头深深感到了一丝震撼。
而鹿过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他确实弱,这句话也确实可笑,但他自己,却是一点也不想笑。
夜幕来了,汹涌的潮水翻涌不息,犹如充满腐蚀性的酸雨,无情冲刷着长满杂草的彼岸,它将在绵延千年的大雪下,受到冰冷的传承。
“娃娃,就在这里停吧。”风铃拍了拍吞天的头颅,却是又幽幽地笑了一声,轻轻地靠在了鹿过的背上,柔声道:“你也要一起来吗?”
鹿过面无表情地望向脚下的大海,他知道,这里是传说中人鱼的栖息之地“沉沦之海”,他也知道,入此海,犹入沉沦。但他无法抗拒,无法抗拒每日每夜都在仇恨的阴影中,痛苦挣扎。
那张美丽而又祥和的容颜,就像是这世界最温柔的诅咒,无数残忍而又嗜血的黑色昆虫,在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在他体内每一块血肉中,咀嚼蠕动。那仿佛是一种名为仇恨的疼痛。
所以他必须进去,他无法逃避心里那个魔鬼般的声音。
他坚毅而又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了无法摇动的神色。
风铃看他并没有拒绝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忽然张开了柔嫩的手臂,将他拥入怀中,脸上是满足而又妩媚的诡异神色,轻轻一笑,柔声道:
“那……就来吧……”
吞天仰起头,看了鹿过一眼,鼻子里发出了哼气声,接着又在一阵巨大的拉扯力下,重新回到了黑色的风铃中。
然而,在失去飞行坐骑的情况下,鹿过只觉重心一阵不稳,还没来得及呼喊,便在高空中迅速降落了下去。
黑色的浪潮轰然卷起,仿佛是一只正张开血盆大口的海怪等着上天怜悯的赏赐,发出了惨烈而又亢奋的呼叫声。
呼啸的狂风不断涌入了鹿过苍白的眼眶中,使他感到了撕裂的刺痛,他身上的月白衣袍在坠落中猎猎作响,卷动而又扭曲着,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汹涌海面,臆想着即将粉身碎骨的场面,他忍不住闭上了布满血色的眼眸。
雪,依然在下,一下又一下地沉浸在破碎不堪的沉沦中。
而在那没有光线的黑暗中,是什么柔软而又湿润的东西,忽然堵住了他苍白的嘴角?
他微微张开了泛着曙光的眼眸,一个美得令人窒息的悲凉女子,在风吹雪落下,温柔地缠绕在了他的身畔。
“砰……”
初来的月光无邪地洒向大海,一朵黑色的巨大浪花,仿佛出尘不染的白莲般,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悄然绽放。
遥远的天际,脱离群体的大雁,在寒空中,孤独地流浪着,它将在没有沉沦的梦境中,寻觅天涯。
可是,心若没有了归宿,哪里又能算是天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