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三年级一开学,正如我所期望的,父亲给我买了一支新钢笔。用钢笔练习写字对考试才有帮助。可我一如既往的粗心,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不知道反省。开学不到两个星期,我的钢笔丢了。我弄不清楚是我自己弄丢的,还是被人偷走的。
三年级开地理课了!难道是天意,知道我三年级要学地理课,暑假里就萌生我浪迹天涯的冲动?或者是相反?拿到地理书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全国三十省市和省会的名称。在地图册上,我看到了比天桥更远的地方,看到五大洲、四大洋,甚至还有一点点宇宙星空。
一天下课,我站在教室的屋檐下,张湾的一个同学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钱阆,这是我同村的于季海。”于季海长的脸很大,方方的,甚至有点胖。目测比我高一头。他穿着一套典型的绿“军装”,那时候男孩子们最流行的穿着绿色的军装一样的服装。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于是我问道:“你找我有么事?”
于季海说:“我是你姐钱闵的同学。听说你没有钢笔。我正好有一根旧的,你要不要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粗大的钢笔,递给我。笔帽是金属的,笔筒是塑料的,暗红的颜色。
我本能地接过来,取下金属笔帽。笔筒拧螺纹的地方有一块白色的胶布。我看着那块胶布,没有作声。
于季海看出我的顾虑。“啊,这个地方,有点开裂了。所以用胶布粘住。不妨碍写字。”说着,他从我手里取过钢笔,拧了几下,把笔筒给我看。确实是螺纹区裂开了一块,没有完全断开。
“多少钱?”我问道。
“一块二。”于季海答道。
“我没这么多钱。”我把笔帽还给于季海。
“你有多少钱?”于季海有点失望,他还是这么追问了一句。
“我只有两毛钱。”我答道。
“你先给我两毛,剩下的一块钱你先欠着,明天再给我也可以。”
“这笔都裂成这样了,还要一块二,太贵了。这种笔全新的也只要一块八毛钱。”我一有空就跑到塔河集去。那家国营的日用品商店里有钢笔卖,他可蒙不了我。
于季海愣了一下。“你现在要拿出现钱来,九毛钱就卖给你。你要赊账,不得贵一点么。”他这么辩解一下,这价格倒也合情合理。
“剩下的一块钱,三个月内交清我就买。”我下了决心。买个旧钢笔,能写字就成了。旧钢笔胜过没钢笔,我决定向命运屈服了。
于季海想了想,说道:“好吧。你现在给我两毛钱。剩下一块钱,十二月底之前还清就可以了。”他把钢笔交给我。同学当证人,见证了这次交易。
赊账买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经历。那时,我决心走到哪里就把钢笔带到哪里,决不把这支钢笔弄丢。
拿到笔,可以按时做作业,没有被老师责罚的后顾之忧,我的学校生活确实从容不少。几天后,课间休息,于季海来催我还钱,我才发现,这种从容是有代价的。是来自另一个方面的压力。“不是说三个月吗?才过一个星期你就等不得了?”我问道。
“你有一点儿钱就给一点儿,不要等到最后。你想想,要是三个月后,你才说你没钱怎么办?”于季海说话不紧不慢地,也很客气。
“可以。我也想早点还清。欠着你的钱,我心里也不舒服。”我答道。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害怕欠别人的钱。欠账即使不是一种罪恶,也是一种无能。
“要不这样吧,你一个星期还我一毛钱。你能做到吗?”于季海建议道。
身边来来去去的同学,又低头想了想。“好吧。从下个星期开始,一个星期还你一毛钱。”
暑假结束,锄地挣钱的机会没有了。周末一天,一般都要放牛。即使不放牛,又到秋收的季节。爹说了锄地给钱,又没说做其它的农活给钱。他没有说的,我连想都不会想。这样一来,这半年根本没有机会挣到钱。1981年的农村,不要说一个上学的孩子没有机会挣钱,就是一个壮劳力也没有多少机会挣钱。这下可把我愁坏了。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完了。第二个星期又过了三天,于季海都来催过两次,我还没有弄到一分钱。他越来越不耐烦。周四晚上,我回到家,骗妈说自己的作业本用完了,要买一个新本子。我撒谎,妈一点也没有怀疑,就给了我一毛钱。第二天来到学校,上课前我就把那一毛钱交给了于季海。他很满意,说:“这还差不多。记得下个星期不要让我催你啊。”
第二个星期,我如法炮制,又跟妈说作业本用完了,要买新作业本。妈感觉不对劲,很严厉地问道:“几天前你不是才买的本子吗?这么快用完了?”
我说:“上一次是语文作业本,这一次地理作业本。”
妈开始怀疑了。“你把用完的作业给拿来给你姐看。”
我说:“作业本用完了,让一个同学撕烂了。”
妈认真起来,也不是好蒙的。“好,下一次你再要买本子,就拿旧本子来换。再信你一次。”
爹妈加强财务管理,我这一招不灵了。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我一分钱也没有给于季海。星期六下午该我值日扫地。走下张湾对面的小山谷时,太阳差不多已经落山了,西边的天空还是红彤彤的。坡地边上一棵油桐树哗啦一阵响,蹭地跳下来一个人,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于季海。“钱阆,你这样下去,到十二月份你也还不清。你就不知道想想办法吗?”看样子,他专门在这里等我的。
“我也在想办法。还没想到。”我苦着脸,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一开学就把钢笔弄丢了,我不敢让家里晓得。不敢找家里要钱。”
“你就不能拿鸡蛋出来卖吗?”于季海说道。说完,还对我挤眉弄眼地。
我环顾四周。身后是从学校回家的下山坡路。左侧是一道冲,一块块冲田顺山谷一层一层地铺展而下。冲田再往左是一座小山,小山后面是更高的山。太阳已经完全被高山挡住。西边天空的红色渐渐褪去。蓝黑色的云,一圈一圈的,漫天铺撒。右侧是窄窄的一拉溜坡地。坡地往上是长满茅草的荒山。我们正走着的这条羊肠小道就是坡地的边,小道的左侧垂直往下一两丈就是冲田。顺着小道,往下走,依山势先向左拐,再向右拐,前面才会豁然开阔,可以看到张湾三十多户人家散布在另一道由西往东的冲田的另一侧。再顺坡缓缓下行三、四十步,就走到张湾的水井。显然,这个小山谷是一个封闭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四周的光线明显地暗淡下来,西边山上传来几声乌鸦的悲凄的啼鸣,在山谷中回荡。
我突然害怕起来。他会不会在这里揍我一顿?动起手,我肯定打不过他。在这荒山野岭里,他就是把我打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于季海,你别急,我下星期一起给你三毛钱。说到做到。”我紧了紧松弛的书包背带,故作轻松地说道。
“好吧,我再信你一次。回家吧,天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