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力地抬起眼皮,但眼皮似有千斤重,我眨了好多下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一些蝙蝠似的东西在我头顶晃来晃去,再定睛一看是藕合色的花帐顶细碎的绣花,这分明是我的寝宫。我侧过脸,天似乎已经大亮,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帐可以望见流动着太阳光线的珠帘轻轻地摇动。宫殿里很安静,我听到细微的鼾声。我喉咙里一阵奇痒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殿下,您总算醒了!”韩嬷嬷猛地掀开纱帐,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熬夜留下的血丝,她神色很是宽慰与欢喜,她扭过头道,“快去禀告皇上,说公主殿下醒过来了!”
韩嬷嬷吊起纱帐,唤来几个面生的宫娥太监,扶我坐起,拿了一个松花底色染了粉红桃花的靠背垫让我靠着,服侍我洗漱。韩嬷嬷边帮我梳头边告诉我:“公主您都昏迷三天三夜了,奴婢都要急疯了!那天王公公送公主回宫时,您发着高烧,一声声喊着母妃。让人好不……”说到这里韩嬷嬷把脸别了过去,努力不让我看到她快要流下来的眼泪。韩嬷嬷是随母妃从朝鲜来大明唯一还在世的人,只比母妃小一岁,与母妃名为主仆,情比姐妹。韩嬷嬷喂我参汤时告诉我,父皇为我的病大发雷霆,杖毙了那日随我去孝陵的小禄子小李子他们,这些宫娥太监是孙贵妃新挑上来给我的。在我昏睡时,来承乾宫的人络绎不绝,父皇是一有空就来,坤宁宫的孙贵妃、景仁宫的李贤妃、咸福宫的郭惠妃、胡顺妃、葛丽妃、余贵嫔、周贵嫔、赵德嫔、刘和嫔等多位娘娘都来问候,还有太子殿下、燕王、宁国公主、安庆公主、崇宁公主、汝宁公主、怀庆公主等都来探视。韩嬷嬷不忘告诉我最关心的允炆的情况,允炆亏得前段时间调养得好,只吃了两剂药疏散下就没事了,现在在东宫蕙兰阁躺着好好休息咧。
“皇上驾到——”
一屋子的人都跪下了。
早有随驾太监躬身撩起珠帘,父皇快步走到我床边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来。
我怯怯地喊了一声:“父皇!”
父皇的脸上绽开了花,他欣慰地拉着我的手:“太好了,小丫头!你醒过来了!朕好不悬心呀!太好了!”他转过身:“太医呢?还不来给公主把脉。”
太医院列位太医在帘外久候多时,刘院判他们轮流为我把脉后复退出斟酌了一会,再回奏父皇:“臣等启奏陛下,公主殿下病情已有好转,公主此次是因为伤感思虑过度加之淋雨偶感风寒而病势汹汹,现在已无大碍,只要假以时日就可恢复如初。”
父皇点点头,开心地说:“这么说公主无事了。好,赏!”
太医们齐声叩头谢恩后离开。
“皇上,周、楚两位世子已在御书房久候。”乾清宫小太监王福六来禀。
父皇有些不耐烦:“你先下去吧。”他向我凑近了一些,嘴巴边的花白胡子一翘一翘的:“小丫头,饿不饿呀?想吃什么呀?父皇让人做。”
韩嬷嬷在我床上放上一张小桌几,奉上燕窝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皇上,奴婢琢磨着这几日公主的饮食以清淡为宜就命人备下了。”
父皇用赞许的眼光看了一眼韩嬷嬷,端起燕窝粥,用银勺挑了一小口,冲我笑着说:“小丫头乖,张开嘴,啊——父皇喂一口!嗯,好,就这样。”我配合张嘴咽下粥。父皇不厌其烦地一口一口地喂我吃,直到我喝完了这碗燕窝粥嘱咐我了好多句后才满意地离开。
父皇走了没多久,孙贵妃夹带着浓艳的胭脂香摇晃着朝阳五凤钗的珍珠流苏坐了凤鸾过来瞧我。她堆了一脸满满的笑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差人送上她宫里的小厨房新巧可人的小点心。平心而论孙贵妃年轻时绝对貌美如花,她现在身材微丰,鸭脸蛋儿,眉角生媚,但在厚粉下清晰可见褶皱,远看固然还觉得美丽,近看方知红颜已被岁月所侵蚀,有些俗气地让人生厌。孙贵妃扭动着已经不再细的腰,说着一些场面上的话。我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正经礼数还是不能少,与她客套了好一会儿。
听说我醒了,在孙贵妃走了以后,李贤妃、郭惠妃、胡顺妃、葛丽妃等纷纷而至,我强打精神来应付,韩嬷嬷见我很是疲倦,再有访客就替我挡着,回说我已经睡下了。
我拥被闭眼困意袭来,懵里懵懂中觉得脸上痒痒的还似乎听见韩嬷嬷有些不悦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瞅见嬉皮笑脸的允炆正趴在床头朝我脸上吹气。允炆得意地说:“我说小姑姑一定没睡着吧!韩嬷嬷偏不信!”说着允炆跳上床一扯丝被钻了进来扶我坐起靠在他身上。
韩嬷嬷有些无奈,她在我身后放上靠背垫,又把小桌几抬上床,放上孙贵妃送来的几盘小点心和两杯新砌的毛峰,说:“两位小殿下慢慢聊吧!奴婢等先退下了。”韩嬷嬷知道我和允炆常常两个人能厮混好几个时辰,成天腻在一起也不嫌烦,带着宫女太监都走了。
“允炆,你怎么样了?好了吗?”我往后靠在靠背垫上,歪着头看着他。
“我呀,又能吃又能睡还能走到承乾宫陪你,你说我怎么样?”他朝我挤挤眼,“给你看一个好东西。”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青花瓷圆盒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上好的胭脂,心里一阵欣喜但却板了个脸:“允炆,你不学好,一个大男人学我们小女子涂脂抹粉!”
“我没有呀!”
“这是哪来的!你说呀!你说呀!”我把胭脂盒送到他面前。
允炆的脸色越发得意:“这是高炽谢我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谢我吗?”他顿一顿,有些神秘地压低嗓子:“皇爷爷命昨日受册封的燕、周、楚三位世子今早去城郊检阅军队,结果高炽睡了懒觉去迟了,回来复命时怕皇爷爷骂,在御书房门口徘徊着不敢进去!正好让我遇见,我教他几句话,让他对皇爷爷说,这样不仅不会被骂而且还会被夸。他照我说的去做,果然被皇爷爷好好夸奖了一通。呶,这就是他的谢礼,上好的塞外胭脂!”
“到底是什么话呀?有这么大的威力。”我的好奇心彻底被吊起。
“我让他说,早上太寒冷,等到士兵吃完了饭,孙儿再去检阅,所以最后到。皇爷爷听到之后夸高炽体恤士兵有君子之风呢!”允炆扬着头沉浸在兴奋中,他忽然变了脸色严肃地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这件事呀!”
我双手握着茶杯轻轻吹着啜了一口清香的淡茶,“怎么了?”
允炆神色严峻,他抬头看着纱帐顶目光里涌出寒意阵阵:“高炽不会说的,他发过誓,而且说了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不要说,你要保证不说的话,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他侧过脸逼视着我,这让人恐惧的眼神我曾在父皇眼里见过。
我不由得浑身一颤,连连颔首。
允炆似乎看出了我的害怕,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小姑姑——如铃,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吐露的每一个字你都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能做到吗?”
我怔怔地望着他。
允炆舔了舔舌头,往帘外望了望确认没有人在后才缓缓道:“清莲阁的火不是意外。”
允炆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如重磅敲击在我的心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允炆平视着前方眼里大有深意:“也许你会觉得不可能,但这是事实。清莲阁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那一天我落在你后面,看见有人影一闪而过,应该是监视我们的。我一开始以为是徐大人为了不让我们发现什么,自己纵火的,但后来发现不是。”
允炆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猜错的话,火应该是皇爷爷派人干的!”他没有理会我的一脸愕然,自顾自地往下说:“火起的蹊跷倒也罢了,那天你一晕倒,总管太监王诚安就赶来,当时徐府乱作一团还在商量对策,太巧了!说是来接你回宫,其实你我都很清楚平常来接你可不用总管大人亲自出马。普天之下能叫动王公公的只有皇爷爷,难不成皇爷爷预先料到你会病倒。还有皇爷爷对这事的处罚上。皇爷爷只杀了几个太监宫女,按照皇爷爷的脾气,四皇叔、两位徐大人甚至徐府里的下人肯定难逃一劫,但这一次皇爷爷连骂都没有骂,事后根本就没再提,太奇怪了。”他看了我一眼:“你还记得在清莲阁找到的那方鱼戏莲叶间的绣帕吗?我可以肯定我带回宫了,但是现在不见了,不见的还有李福东。在皇宫里能命人随意拿走东西而不被人察觉让人随意消失的只有皇爷爷!”
我的脊梁上直冒冷汗,我目光涣散不知望向何处,声音颤抖着:“也许是巧合?也许手帕只是暂时不见了,也许李福东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卧病在床呢?也许……而且,父皇也没有理由要派人烧清莲阁呀……嗯……”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几年前,父王的老师宋濂大学士一天晚上在家里请客吃饭,第二天,皇爷爷在早朝上就问宋学士昨晚有没有请客请了谁吃了些什么菜,宋学士老实回答。皇爷爷很是满意,他拿出一幅画给宋学士,说‘爱卿果不负我’。那幅画上画的就是宋学士请客的场景,一笔一划很是仔细,甚至连丫鬟穿的绣鞋的花色都一摸一样!”允炆垂着头,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地抓紧被褥。我真的无法想象父皇,对我眉慈善目的父皇,对母妃一往情深的父皇,竟然,竟然……
“你应该记得你母妃是怎么死的吧!”允炆直视已浑身颤抖不已的我,“对不起,我本不应该提这件伤心的事,但是……”
我猛地捂紧耳朵低声啜泣:“你滚,你滚,我不要听,不要!”
允炆死死地捂住我的口,凑到我耳边说:“如铃,如果你不想听,我以后决不再告诉你,你就当今天,做了,做了一个噩梦吧!”他的话一字一字穿过指缝传到我耳里也落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