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的天气极热,金黄黄极刺眼的太阳似一个火球,地上所有的东西都被烤得直冒着白烟。我从袖中抽出母妃绣的鱼戏莲叶间的丝帕拭去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徐府的丫鬟适时捧上什锦盒送上各色茶点,茶是新汲的井水浸过的龙井,还有清凉的银耳羹、绿豆汤、酸梅汤。点心是做成桃花状的南瓜饼、牛肉羊肉鸡肉兔肉彘各色肉馅的一寸长的饺子、金灿灿的粟米窝窝头、新炸的油沥沥的春卷。
朱棣哥哥舀了一匙酸梅汤送到我的嘴边,但我把头扭过去。
高煦拿起乌木三镶银箸搛了羊肉饺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小公主,你不吃吗?很好吃的哟!”他仰着脖子啊呜一声把饺子放进长大的嘴里斜睨着瞧我的反应。
我抿着嘴唇眉头紧锁,右手里紧紧攥着碎散了花瓣的莲花金簪,我为我的一时冲动后悔,金簪是允炆送给我的,他如果知道金簪破残到这样一定会很难过的。
“皇姑姑,你是不是因为金簪坏了不高兴呀?”一直唯唯诺诺不怎么吭声的高炽的目光落在我的右手上。
我的脸一阵一阵泛着如火烧般的热,我把头低得更低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所有的人的脸色都紧张起来。
徐辉寿大人忙命丫鬟端了彩漆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一盘翠环珠玉,跪到我面前。我扫了一眼,有金镶珠翠挑簪、金镶宝石蝴蝶簪、铜镀金风簪、银镀金穿珠点翠花簪等各式各样的金簪,精致华丽得可以和内宫制作的相媲美。但我又把头扭过去,轻轻地摇头。
“闲王殿下到——”
尖细而苍老颤巍巍的声音,是李福东。
我抬头看见一群太监宫娥簇拥着的允炆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身穿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织一条金盘龙的亲王纯白色衣袍,腰束左悬珮玉右挂内右白芷的香囊的玉带,蹬着玄色小朝靴,头带翼善冠,一双细而长如新月的眼睛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面色红润很是精神。看到他已大安,我顿时安心不少。
“侄儿允炆拜见四皇叔、小皇姑。”允炆跪下来,悦耳的铿锵的环珮撞击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熟悉的使我镇静的白芷的芬芳缓缓地溢出袅绕着我。
朱棣哥哥早把允炆扶起来。
我向前一步,局促不安地慢慢摊开右手,残破不堪的莲花金簪渐渐呈现在脸色忽然变得煞白的允炆的面前。
“啊呀,这是吕妃娘娘留给殿下的唯一遗物呀。”李福东大惊失色。
允炆迅速地瞟了李福东一眼,李福东立即不吱声了。允炆小心翼翼地拿着莲花金簪看了看,望着已泪如雨下的我,温和地浅笑着:“没关系的,可以修的好。”他侧过身把金簪地给李福东:“老李子,把这个送到内造府,从速修理。”李福东领命而去。
我扑到允炆的怀中,像那一夜一样把头埋到他的白袍里大哭,我深深地知道亡母的遗物对于年幼的子女是多么的贵重,假使让我或者允炆在倾城美玉和氏璧与亡母的残遗的胭脂粉中选择,我和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一开始仅仅以为金簪是允炆偷偷留下的贡品,真没想到这竟然是允炆生母吕妃娘娘的唯一遗物。我越想越懊恼伏在他身上越哭越凶。一开始他还勉强笑着安慰我,但是我的哭声还是引起了他的伤感,他哽咽地说:“小姑姑,其实我真地很想我的母妃。”我与他相拥哭泣。朱棣哥哥,还有高炽高煦徐家两位大人以及一大群奴才婢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我和允炆,七嘴八舌地劝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略略止悲。
“不如我们做游戏吧,捉迷藏怎么样咧?”高煦提议,高炽忙附和。
允炆已经擦干了泪水恢复了平日清淡的微笑,低声哄着我,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允炆是希望我能够开心的,也含笑着同意了。
朱棣哥哥还有两位徐大人自然是不参加我们的游戏,他们还有大事要谈。我们还遣散了奴才婢女,人太多了多躲到哪里都会有人看到,况且他们服侍了大半天也该歇歇了。
高煦抢先要求捉人,我、允炆、高炽躲,但只能在后花苑里。高煦闭着眼睛大声喊:“我数到一百,之后就是捉人,被抓了要学小猫小狗叫噢!我数了,一,二,三……”
允炆拉着我快跑。瞻园的后花苑不算太大,但其中的廊庑回绕假山堆置草木遮蔽不亚于皇宫的九曲八绕,他带我穿过几个月洞沿着一条长廊左转右绕了好半天到一个小巧幽静的阁楼前。阁楼上悬着一块书写着“清莲绝雅”落款徐达的匾额。门上了长了铜绿的锁,允炆使劲地推了推,铜锁居然折断咣当地一声落下。我们谨慎地走进去,搭着雕着百花的扶手一级一级踏上木梯,吱呀吱呀的。我们打量着阁楼上的摆设有蒙了一层灰的妆奁,很明显这里曾是女子的闺阁,房屋很清馨典雅,挂有附着了一层灰尘的字画。我推开窗阁楼的后面盛开着白莲的池塘映入眼帘,我回头看屋内,外面的阳光渐渐收敛了光芒,光线倾泻而入给房间笼罩上一层不真实的朦胧的晕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快来帮忙呀!”允炆从一个红漆描金大箱子里不住地往外掏东西,是一些女子的衣物,“就躲到这个柜子里,高煦肯定找不到。”我走过去随手抓起一条绿罗裙一抖掉出一条帕子,捡起一看竟然绣的是鱼戏莲叶间,与我袖中的那一条一样的针脚一样的勾线,是母妃,母妃绣的,我触目惊心,不觉讶然叫起来。允炆接过我手中的丝帕震惊:“这分明是出自孝云皇后娘娘之手啊!”我急速地转身仔细地端详字画,是模仿倪瓒的,画笔清瘦中带有一丝的纤柔,是母妃的画风,使母妃画的!母妃很喜欢倪瓒的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她的书房里挂有倪瓒的真迹,在静静的午后她常常在书房里泼墨晕染临摹倪瓒的山水画。但这怎么可能,这里是瞻园,从前的中山王徐达的别苑,现在的兵部侍郎徐辉寿的府邸,这里怎么可能有我母妃的东西!我噔噔地跑下楼,我一定要找徐家两位大人问个究竟。
我跑呀跑呀拐上一条鹅卵石路闯入了假山中,我从一个洞钻进出,上了几个石级,又穿过几个形状奇异的石门,不知怎么又转回到原地,如此往复了几次,我腿开始发软了,天莫明其妙地暗沉下来,我抬头,原本湛蓝天空已是彤云密布,大风不知从哪里踅来,从山石间呼呼而过像是魔鬼狰狞的笑声,堆砌假山的嶙峋的太湖石如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向我扑来,一道白色闪电划破长空似乎落到我的头顶,不久之后是轰天巨响……
“啊——”我紧闭着眼双手捂紧耳朵瘫坐在残留着余热的石地上蜷缩一团。
“小姑姑,可找到你了。”
我听见允炆气喘吁吁的声音,睁开了眼。在昏暗的天色里,他的白袍分外抢眼,下摆被风吹得上下摆动很是飘逸,像是从天而降的方外之人。他漾出明媚的微笑,伸出手拉我起来:“小姑姑——如铃,别怕,有我呢!”如铃,好亲切好熟悉的呼唤呵,自从母妃过世后再没有人这般亲密地唤我的闺名了,一股暖流在我身体里激越。我紧紧地倚着他随他在如迷宫般的石林中缓缓地行走,天边似有一抹淡淡的红,似是黑云压地的恐惧中的一抹温暖。允炆低声告诉我,他听他的侍读黄子澄提过,瞻园假山是已故的与徐达交好的诚意伯刘基按照九宫八卦设计的,初次进去很难自己走出来,他看过《易经》略有些了解。但他在假山的另一边也转了好些功夫,寻了我的喊声才找过来。
允炆带我在假山的石道上摸索。雷一声紧过一声,狂风大作卷得地上的小石子骨碌碌地乱滚。我紧紧依傍着允炆,允炆极力掩饰心中的恐惧,他喃喃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们一定会走出去的,一定会走出去的。”他说话时声音是颤抖的,像假山石缝里倔强生存的野草在暴风中的左倾右倒为生存而痛苦绝望地挣扎。
哗,雨倾盆而下,浇湿了我们一身。地变得很滑,我没有抓紧允炆,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透湿的浅黄色裙子沾到了苍苔沾到了泥土。在雨帘里我看不清允炆的脸,只感觉他拉我起来,在雷轰里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感觉我的腿很软很软。他艰难的把我扶到他的背上,在雨中艰难地挪着。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山洞里,他把我放下,昏暗的石洞里有一张石桌,还有三个石礅,我在他的搀扶下,坐在石礅上。我们暂时找到栖身之处。
“允炆,我好冷!”我似三九天卧在冰床上有一股寒气自内而外流向全身,不停地哆嗦。
“如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允炆不住地搓着我的手往我手上哈气,焦急不已不断地重复着,“怎么办呀,怎么办呀?”他冲洞口大喊:“来人呀,来人呀!”
可是,除了他的喊声雷雨声远远的只听见一些不真切的喧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裙子滴滴点点地流下的水在石礅边的凹处积了一洼水,我的气力也似乎这般一滴一点地流走。我扶在石桌上,把头搁在手臂上。
允炆见我情况越来越糟,索性又把我背起来:“走!”
我扶在他的背上,神志开始有些模糊,全身忽然变得烫起来似熊熊烈火焚烧着我。雨打到我们身上噼里啪啦的,允炆的身上也很烫,他大病初愈身体孱弱情况不见得比我好多少,但我知道他在硬撑,为了我。我抽抽噎噎地哭了,泪水混着雨水落在他的肩上。他感觉到了:“如铃,不要担心,我们一定能出去的。”语气异常的肯定与刚毅。
雷雨交加中,他背着我摸索好些时候才走出来,沿了一条一边有镂空成各种图案的白墙的曲折的长廊,穿过一个小院子,再绕过茂盛的紫藤架,我们已经转到前厅的后门,奇怪的是在这一路上我们竟没有见到一个徐府的下人。
前厅上,烛焰模糊的摇曳。高炽高煦低着头跪在红地毯上,徐辉祖大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着急地踱着圈儿,几个男仆丫鬟垂首侍立着。见到我和允炆,都如获珍宝般露出狂喜的神色。
“太好了,你们没事……”徐辉祖大人转过头对下人说:“快,快去告诉燕王殿下、二老爷,说两位小殿下安然无恙!快去!快去!”
我与允炆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徐辉祖大人严峻的脸色松弛了下来长舒一口气:“清莲阁被雷击中着大火,毁了,有下人看两位殿下为那里走……我们派人四下里找……还以为……两位殿下没事,没事就好!”他往后一仰跌坐在椅子上。
我头嗡地一下涨开了,清莲阁着火了,清莲阁毁了!那里有母妃的遗物呀,她的绿罗裙,她的清瘦的字画!
“不要!”我天昏地旋,往侧一软,恍恍惚惚听见允炆低声呼唤我如铃,还有很多人的脚步声,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