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炆走后,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很多人很多事在我眼前如一帧巨幅长卷般慢慢展开。被父皇赐死的母妃凄美绝淡的笑颜萦绕在我心头,宫灯里燃烧的蜡烛送来温柔的淡黄色,整个寝宫似是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我反复告诉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但愈是如此愈觉得允炆的话的真实。
宫廷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在这里每天都有人因为很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亡或失踪。在外人看来,金碧辉煌巍峨的紫禁城是人间天堂,集尽人间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古玩金石,但只有生活在其中的一部分人在享受荣华的同时能领略到死亡时时的威胁。如果没有允炆,我想我现在可以无忧无虑甜甜地安睡,而不是看着窗外射来的天光一点点明朗。
失踪了几日的小莲和她生的五只小猫的尸体被人在御膳房的一间储藏室的角落里发现,在宫里动物的生命亦是如此没有价值。一连几天我都是阴郁躺在床上。允炆还是天天来,他没有再提那件事,他带来的是一些新的消息,燕王、周王和楚王在正式册封了世子后各自启程回封地,燕王很是记挂我,临走前听说我的爱猫不幸死亡后托允炆送了一只小小的取名为小怜的虎皮猫给我。小怜出生不足一月,毛色黄毛黑纹很是灿烂威武,但认生,用银链栓在侧殿的小厨房里叫了好几夜,一声声叫的凄凉的如新生的婴儿丧母之后哭寻母乳。
父皇再喂我喝骆驼粥时,我把头紧紧地蒙在被子里不敢见他,父皇只道我是因为母妃忌日将至和痛失爱猫而伤心,软言劝我好久。而孙贵妃总是在父皇走了之后的第一时间出现,每天带来的小点心小菜肴是日日翻新,我非常喜欢。她邀我好些之后去坤宁宫坐坐,让厨子现做着吃味道更佳。
清馨园瑶池里的莲花盛开飘香时,母妃的忌日到了,父皇不让我去祭陵,一则我病尚未痊愈,二则也怕我触景伤情。韩嬷嬷和司礼监的太监要去一日,让我好生在宫里呆着。夏日永昼,用了午膳后,我看了一会儿小怜在树荫里挖土,听了一会儿黄莺脆声鸣啼,又在凝曦轩盘亘了一会儿,天还是一片晴光万里无云,我想起孙贵妃的邀请,打算去坤宁宫。未时尚未到,天长人易倦,宫女太监估计我这会儿不会叫人都偷空横七竖八地躺在凉席上,连各色黄鹂百灵鹦鹉画眉鸟儿都把红喙插到翠羽里。我不想惊动他们悄悄地出了宫门。
坤宁宫的门口乌鸦鸦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奴才,我才在宫门口就听见父皇在里面暴怒的大吼,还有孙贵妃更高的尖厉的哭喊声:“您亲生女儿的夫婿犯了小错,您说杀就杀了,而小贱人的那个野种!您竟……”孙贵妃被强行拖出来,披头散发衣裳凌乱的她一眼瞥见呆立在宫门口的我奋力挣扎着激愤地尖叫:“小贱人阴魂不散,生下来你这个小杂种!小贱人不得好死,小杂种你不得好死,你……”两个强壮有力的宦官立即夹紧她在她口里塞上白绢拖着她往前挪。一路上孙贵妃呜呜地想极力吐出白绢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厉怨。背后传来父皇越来越近的冷冷的声音:“孙贵妃疯癫失德诽谤皇后忤逆朕,废去贵妃位贬为庶人,饮鸩赐死!”
我张着嘴恐慌地望着被愤怒扭曲了脸的父皇。
父皇怫然变色僵在那里:“丫头,你怎么在这里!你刚刚……”
我强忍的泪纷纷而落,转身就跑,不敢停下。
伴君如伴虎,怪不得,怪不得,母妃生前在我奶声奶气地宣布将来要和母妃一样时,母妃却要我发毒誓,永不要亲近当皇帝或要当皇帝的人。她在我羡慕她和父皇恩爱无比时脸上总会浮现苦涩的微笑。如今我再一次看到父皇凶残的一面!
还有平素里笑容满面的孙贵妃怎么会变得如此狰狞?那一面才是她真正的面孔?她为什么要骂我是小杂种呢?鸟之将死其言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真,这其中又有什么秘密吗?宫里每一寸土里都有秘密,含情欲说宫中事,事事隐秘不敢言。
我的心彻底乱了。
我跑呀跑,穿过御花园,沿着蜿蜒的宫巷,跑去东宫蕙兰阁找允炆,在这宫里只有他会把完全真实的一面毫无保留到展现在我面前,我只信任他。
东宫里还是一片死气,自从与太子哥哥鹣鲽情深的常妃过世后,太子哥哥就剩下几位平日只呆在自己寝室里不出来的位份极低的摆设似的昭训、奉仪。太子哥哥独自居住在东宫书房仁德轩,父皇很是信任他,平时的政务都是太子哥哥来处理,只有一些关系社稷之本的军国大事才交由父皇裁决。我到了蕙兰阁外才想起这个时候,允炆应该在交泰殿习字。
我信步走进仁德轩。天正是最亮,但仁德轩却拉着厚厚的印染着粉红色荷花的白色落地锦帘,屋内点了一夜的蜡烛的烛油未剪如泪般积在金制高脚烛台上。房间陈设简单朴素,书砌满了好几个架子,我走到书桌边,发现堆积着各地奏章的桌上摊着清秀隽永的一幅字:“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华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花样年,凤台吹彻玉箫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是改自唐中主李璟的《摊破浣溪沙》。我看了无限狐疑,我每一次见到太子哥哥时他都是踌躇满志的不该有此伤心凄凉的感叹,字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完不久。我绕过书桌后的书橱,发现太子哥哥合衣随意睡在榻上,手里紧握一管紫玉笛。我听允炆告诉过我他父王善吹玉笛,玉笛名叫暮雨,取自宋玉的《高唐赋》,“巫山之阳,高丘之徂。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我仔细地端详以前只是远远望过的太子哥哥,他是个面色苍白俊朗的中年男子,眉清目秀间透出叱诧天下的英气,此时的他双目紧闭眼角留有泪痕。他似乎察觉有人在身边,睁开了眼:“是你,小皇妹。”
我伸手摸着他的泪痕:“太子哥哥,你为什么哭?”
太子哥哥温柔地笑着拿开了我的手坐起来整理衣衫:“哥哥没有哭,是灰尘迷了眼睛。”
我很奇怪,仁德轩地面干净得连根头发都看不到,哪来的灰尘。
太子哥哥接着笑道:“来找炆儿玩的吧!他在交泰殿上课呢!申时才放学咧!”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那太子哥哥我先回去了。不打扰太子哥哥处理国政了。”
“哦,好呀,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太子哥哥拍了四下手,进来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你们四个送公主殿下回承乾宫吧!”
回到承乾宫,发现父皇在等我。父皇向我走过来想抱我,但我躲开了。父皇尴尬一笑:“小丫头,你刚刚去东宫了。父皇……今天,你不要听孙庶人的疯话……”
我默默低着头听着父皇的解释。
父皇在承乾宫待到就寝时才回乾清宫。父皇喂我用晚膳,御膳房做了一桌我喜欢的菜。允炆放学后就来了。一开始任凭父皇怎么哄我都低着个头,直到父皇答应让允炆搬到凝曦轩来,我才抿嘴笑了。父皇长舒一口气。
但怀疑的种子已在我心底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