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韩嬷嬷为我换上了常服浅黄银沧飞云帔,替我轻轻挽了双髻,把允炆送我的莲花金簪斜插到头上,好生叮嘱了随从的小禄子小李子等,然后送我出神武门登上龙衔宝盖凤吐流苏的玉辇去钟山山麓里的孝陵。
盛夏的早晨绚烂的阳光里,钟山的森森柏树林中的飞蝉歇斯底里地聒噪着,因担心缠绵病榻的允炆而心情烦躁的我在母妃的享殿里呆了一会儿就悄悄出来了,漫无目的地在陵寝里四处张望着走动。我虽然来过孝陵很多次,但是还没有到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我是皇宫里的孩子,但是我的视线所及永远不过是宫廷的一隅,宫廷的另一面似隔着纱帘远望翩翩起舞的美人,影影绰绰地永远看不真切。
我来到孝陵的西北角,站在一座许久没有修葺快要倾圮的宫殿前,守陵的阿监不知道那里去了。我走进殿去,这里似乎很多年都没有打扫过,地上铺着结成块的灰尘,暗牖悬着蛛网,硕大的蜘蛛冷漠地拨弄着纤长的蛛丝等待着猎物的来临,暗淡了彩绘的雕甍上忽然飞下一群蝙蝠扇了我一头灰怪叫着飞向更幽暗的地方。在我正前面的长桌上散乱地放置了很多牌位,但没有袅袅安神的檀香也没有四季鲜果作为供品陈列在香案上祭祀。我走进一看,有李淑妃、权碽妃、郭宁妃、翁倩妃、达定妃许多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妃嫔们的灵位,我立即意识到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废妃殿,安置的是被父皇处死的有生养的或者因触怒父皇被弃于冷宫位份较高薨逝的妃嫔们的牌位。其实,她们也曾风华绝代风光一时享尽人间繁华,但到了玉颜不及寒鸦色时,被父皇弃之如草芥;有的更惨,翻云覆雨间,红颜未老恩先断。君恩比纸薄,宫里就不乏美丽的弃妇与思妇,她们在凉如水的夜里隔着水晶帘望着玲珑的秋月,或者听着萧萧暗雨打窗声枯坐凝视着耿耿残灯,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和她们相比,被父皇恩宠无比追封为皇后的母妃无疑是幸运的。但是外人看到的只是外表,又何尝知道母妃的辛酸。我记得的,母妃即使舒展温婉的笑颜时,如水般的明眸里仍有化不掉的忧郁,婉转的箫声行云流水间总是蕴含着淡淡的哀愁。在盛夏这座充满着怨气与冤气的昏暗的废妃殿里,我感到越来越浓烈的凉意。我非常庆幸我是个公主而不是妃嫔,不用众星拱月般取媚皇帝把在后宫生存的唯一希望建立三千宫人共同的夫君天子身上。
夏日的阳光逼进幽暗的废妃殿里,我感到身后有男子浅浅的叹息。我惊愕地回过头,只看见殿门一片明晃晃璀璨夺目的光线里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我揉揉眼睛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来到我身边蹲下身来。我盯着他看,好熟悉的一张脸,眉毛浓重,眼神辟凌威严透着王者的霸气中带有一丝的温情,这分明是年轻了三十岁的父皇。他戴着象征亲王身份的紫金冠,麻布孝服下露出红色衮服的一角。他微微一笑:“你就是孝云公主吧,我是你四哥哥,燕王朱棣!”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他又接着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你的侍从们都在找你呢!好了,跟四哥哥回去吧!”他把我轻轻抱起,一步步走出破败的废妃殿。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他回头往里望了意味深长的一眼,复杂的眼神里竟是不舍、留恋以及愤怨。
他抱我大踏步走在两边都是神兽石像的甬道上,长长的一段路,他都没有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把头搁在他的头上,感到莫名的亲切与信任的温暖,似乎抱我的不是朱棣哥哥,而是没赐死母妃前那个和蔼可亲的父皇。
来到孝陵的正门外,跟我来的小禄子小李子等侍从跑过来齐刷刷朝我们跪下来,朱棣哥哥笑着对他们说:“没事了,你们起来吧!”他要放我下来,但我搂紧他的脖子不肯下来。朱棣哥哥略略愣了一下旋而微笑:“喜欢哥哥抱呀!好嘞,哥哥送你回宫吧!”我拼命地摇头。“现在不想回宫呀?想多玩一回儿,是不是?”他逗着我,“哥哥等下去瞻园,你跟哥哥一起去吗?那里很好玩的哟!”我把手指放到嘴里吸吮了一会儿,点点头。小禄子小李子等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不希望我去,如果我有任何闪失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父皇砍,但他们显然也不好拂逆燕王。朱棣哥哥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吧。公主就交给本王吧,等一下本王亲自送公主回宫!”听到燕王如此说,小禄子小李子他们也顺水推舟地走了。
他抱我上了亲王象辂,在车上他除去了麻衣,不停地说话。他告诉我,他这次进京朝觐是为了册封燕世子朱高炽,跟他进京的只有他两个儿子:大我三岁的朱高炽和大我一岁的朱高煦。我们马上去的瞻园是已故魏国公被追封为中山王附葬孝陵的大将军徐达的别墅,现在是徐达次子兵部侍郎徐辉寿的府邸。他极力地铺陈瞻园秀丽的景致,但文才拙劣的他说来说去反反复复念叨的就那么干巴巴的几句话。
到了瞻园的下马处,朱棣哥哥抱我下车,这时从门里飞出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他大喊着:“父王”。接着走出两位着青衫家居常服的三十多岁的大人,朝燕王作揖。在两位大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胖敦敦的男孩,他怯怯地跪下:“高炽拜见父王。”但他实在是太胖了,一个踉跄,要不是青衫大人眼急手快拉住他早滚下去了。先跑出来的想必是高煦的男孩回头大喊:“大哥,叫你少吃点,在胖下去真成球啦!”说着大家都笑了,高炽很不好意思地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寒暄过后,我才知道,两位青衫大人一位是徐达长子现袭一等魏国公的徐辉祖,另一位是瞻园的主人徐辉寿。他们俩是燕王的妻兄,与燕王妃徐妙锦也就是徐达的长女高炽高煦的母亲是一母所生的兄妹,同为徐达过世的正妻一品夫人谢氏所出。两位大人听说我是孝云公主后,一霎那间脸色极不自然地对视了一下,但马上又对我很客气。
徐家的午膳自然与宫里不可同日而语,但自是别有一番滋味。我坐在燕王的怀里,他不停地帮我布菜,我吃的津津有味。高煦却很不高兴,他把青花瓷碗使劲一推蹶着嘴嘟囔:“父王有了妹妹就忘了我这个儿子了!”说得大家都笑了。我探出身看着他,用手指在脸上划着羞他。高煦瞪着眼气呼呼地望着我。“烤全羊!”丫鬟端上桌一道菜。高煦立马跳起来直嚷着:“我要吃羊腿,要吃羊腿。”他挽起袖子跳上凳子伸出手去扯羊腿,但他没有站稳,凳子咚地一声翻了,他跌下地,哗啦啦弄翻了他面前的牛奶鲫鱼汤,泼了他一身。朱棣哥哥又好气又好笑:“叫你这么毛手毛脚的!”徐家两位大人赶紧命丫鬟带高煦进耳房换衣裳。
下午,在瞻园的一片空地上树了几个箭靶射箭。朱棣哥哥的箭技十分精湛,箭箭射中红心。高煦忘了午膳时的不快,得意地宣扬他父王在北平的光荣事迹。我安静地在一边望着朱棣哥哥挽弓的雄伟的侧影,心中有了一个念头。我径直走到朱棣哥哥的身边拔下头上的莲花金簪:“燕王哥哥,你敢射我头上的莲花金簪吗?”所有人都愣住了。高煦最先反应过来大叫:“原来你会说话呀!”我回过头露出灿烂的微笑后,又对朱棣哥哥说:“燕王哥哥,你难道不敢射我头上的莲花金簪?”徐辉祖徐辉寿两位大人忙来阻拦:“万万不可,公主,公主是千金玉体怎能涉此险境!”朱棣哥哥接过莲花金簪掂了掂,弯腰把金簪插回我的发髻上,他用手指戳我的脑门:“小丫头,不怕哥哥射到这里吗?”我迎着他的目光挑衅地望着他,一字一顿:“我相信燕王哥哥,莫非你不敢!”朱棣哥哥凝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着逼人的光彩,他沉默了良久,忽然站直了身:“好!”两位大人还要劝,但被朱棣哥哥拦住了。
我一步一步走向箭靶,步履坚定。到了箭靶边,我转过身,平静地望着朱棣哥哥。朱棣哥哥拉开弓放上箭瞄准,但迟迟不松弦,他高声喊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燕王哥哥,我永不后悔。”我亦高声回应。“站着别动,我数一二三就射了。”他又冲我喊。
“一——”
“二——”
“三——”
朱棣哥哥松开了紧绷的弦,箭矢如流星嗖地向我飞来。我镇定地望着他。在白驹过隙的一瞬间,啪的一声,莲花金簪随箭落地。
喝彩声顿起,不绝盈耳。
朱棣哥哥跑到我身边,把我高高地举起,在原地旋转,风在我耳边呼呼地过,我咯咯地笑着,朱棣哥哥亦爽爽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