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里边的角落里随意倒放着一个玻璃罐头瓶,没有盖子。偶尔也有乘客拿起罐头瓶往江里舀水喝。我看着嘴馋,总以为那江水定是别有一番风味,也拉着母亲说“口渴”。母亲本不让我喝,只怕这水不干净,终于有一回,她听着心烦,便准了我一次。
我在舱里取出那罐头瓶,小心翼翼地伸过船舷,浸到江水里去舀水,犹如舀取琼浆玉液一般。我也曾怕这罐子因我的不留意而掉进江里去,不过,我终究还是成功地取回了半罐水,咕噜咕噜地送进了嘴里。
水比我想象得多了许多,我一口气喝了,却还没喝完四分之一。至于味道,自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异味,也没有沙子,舀起来的水比江里的似乎清澈许多,不像看上去那般混浊。看着剩下的那许多水,我只得无奈地向母亲求援:
“我喝不完了!”
“倒了吧!”
母亲本远不如父亲严厉,但在我做错事的时候,依然是赏罚分明的。她似乎早预测到我会说这话。她平静的语气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暗自窃喜了一阵,本以为会为“浪费”付出相应的代价,不曾想这次竟这般容易就通过了。我满足地将罐头瓶里的水倒回江里,将罐头瓶放回原位,便不再去想那江水的“美味”了。
外婆是我最爱的长者。她似乎永远没有烦心事,一整天都是乐呵呵的。她从来不会骂我,只要我一去她家,她便会打开房里陈旧厚实的大木柜,从里面取出一些在她看来“美味”的吃食来。诸如桃酥、饼干或者雪枣之类的,乡下人大多吃咸味儿,甜食是极为稀罕的,我估摸着那箱里的“美味”也是外婆平日里省下来的。母亲常常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告诫我不要吃外婆给的东西,我点头答应。
天刚入秋,晴空万里,江风送爽,河边绿油油的柴草绵延起伏,煞是好看。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漫无目的地欣赏着这眼前天赐的美景。想到就要到外婆家了,心里别提有多兴奋了。
“阿子,快看!”
我指着天空中出现的一队大雁朝着后面母亲车上的阿子大喊。阿子仍是不理我,她正聚精会神地玩弄着车龙头上嵌着的车铃,车铃在她的小手指的搬弄下不时发出“叮铃铃”的响声,这响声总引起我回头往后看是否来车了,结果往往叫人失望,后来,我便对阿子这一举动表示出极强的反感。
“我们骑快点吧!”我向父亲提议道,只为不被阿子手中的车铃打扰。
“为什么呢?”父亲今天心情似乎挺好。可是我也不能大意,万一我表明缘由,他责怪我不懂得谦让小妹,怎么办?
“不为什么!”
我将口边的话咽进了肚里,若无其事地欣赏起风景来。十余米高的河堤将沙洲团团围住,洲坝地势平坦,望去倒像是一大块平原。洲里垄沟畦林,鱼鸟田塘,终归是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地里盛满丰硕果,田间尽是躬耕影。
“君君!”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往堤下望去,正是武表哥!他正戴着草帽,打着赤脚在水闸旁朝我大声喊叫。
“诶!”
我扯着嗓子大声回应。我和阿子的到来一定是大家都特别高兴的事,不多一会儿,我们到来的消息便在周边传开了,如当初小鲁迅跟着母亲回老家一般,也许表哥表姐们高兴的原因也和当初鲁镇的双喜他们是一样的,大概都是可以不用干农活了吧。
外婆也是相当高兴的。我们的车还没下堤,她便从屋里迎了出来,笑呵呵地道:
“怎么没早让人来告诉一声?我好放鞭炮来迎接你们。呵呵”
“还放鞭炮呢!”母亲自然也是高兴的,她表面上没有像外婆一样笑,只因是在自个儿的娘屋里,自然是最自在的。
“怎么能不放鞭炮呢?我们的君丫头来了,当然要放鞭炮!”外婆温和而慈爱地看着我,她那开了裂的枯黄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有些头发被她手上的皮挂到,带了出来,我也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满,直怨她又弄坏了我大清早好容易才梳好的小辫儿。
三个舅舅和两个姨妈都住在外婆家附近。除了武表哥,我还有许多玩伴:洋表姐和华表姐是待我最热情的,甜甜姐姐则差了些,相比于我,她似乎更关注她的发饰和衣着;二哥是个闷葫芦,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玩,他很少和我说话,于是便成了我心里的一个谜。
当天晚上我们在外婆家吃晚饭。外公是长沙人,他说话我是从来不曾听清的,我好像也从来没和外公说过什么。他高高瘦瘦的,抽烟、喝酒、打牌,样样都来,满口牙齿所剩无几。我估计母亲不拘小节的性格源自于他,敢闯敢拼的个性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母亲说,她长得像外公,但我却瞧不出来他父女二人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他脾气暴躁,尤其是在喝醉之后。
可我没见过他发脾气,因为在我4岁那年,他就去世了。
外公的去世未曾在我心里点开半道涟漪。可能是因为我太小,对他太陌生,感情的事还似懂非懂。然而,那几天,我也没看到谁真的哭了,可能乡下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更为含蓄,认为真哭会惹人笑话。披麻戴孝的孙子孙女们跪在外公的床榻下,一个个都使劲低着头,将脸埋在电灯投下来的阴影里。我也曾好奇地侧过头去瞧跪在一旁的华表姐,她表情有些严肃,如上课的学生,似乎这样的场合一本正经才是正确的。
我们这些小孩子当然要努力做到“正确”,只为不被大人们批评。但大人就一定正确吗?外公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我独自坐在外婆家后门口的台阶上啃苹果。
“君丫头!”
“嗯”我满口苹果地回应了一声,一回头,竟是大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