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子仍旧是陌生。我也不再邀她去屋后树荫底下玩“做饭”的游戏。她也没空理我,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理我。每日,我只听到她尖厉的哭喊声,我奔向门口,往里一看,原来是郭医生正拿着一个似乎和我胳膊一般粗细的玻璃针筒朝阿子屁股上扎针。
我总觉得郭医生的针筒是世界上最粗的针筒,后来我在镇上看见的兽医的针筒也不过那样粗。阿子的屁股上早已如蜂窝一般。也不知是不是那郭医生没有麻药,只记得他每次扎针前,都会用棉球在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里粘上一些紫色的药水,他们说那是碘酒。
“碘酒是麻药吗?”我好奇地问道。
可是,大人们似乎都挺忙,没空理我。我又问了2遍,依旧是没人理我,他们或是提醒阿子要放松的,或是询问阿子还得打几次针的,亦或是说要吃哪些药的。总之,我是多余的。
我怏怏然,望着阿子满屁股的针孔,心里瞬间也被千万根针扎一般。
这日子,至少也持续了一个月。自这以后,阿子的眼泪似乎多了一倍,她还不会说话,哭喊似乎成了她发泄心中厚重而浓烈的痛苦的唯一方式。后来,她一见到郭医生,便畏缩在母亲的怀里,或是躲在母亲的身后,似乎在期盼着自己能够隐身。其实,她那时候还没看过《金刚葫芦娃》的连环画,大概对“隐身”的概念是不大清楚的,可那时若真告诉她有“隐身”一说,我相信即便再不喜欢我,她也是愿意的。
阿子怕郭医生的消息不胫而走,我又开始猜测是哪个多事的泄了密了。总之,那阵子她打完针后,我便经常在屋里听到有人说:
“哎呀!郭医生来了!郭医生来了!”
我知道这话是对阿子说的。可是,只要一想起阿子屁股上的针孔,我立马毛骨悚然,继而脑海里出现郭医生的粗大的玻璃针筒,以及固定在针筒一端那挂着一滴药水的长长的钢针,我深信它足以扎透一头公牛厚实的屁股。
我也很怕郭医生。为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医生”这个词似乎就是恶魔的化身,直到有一天,我和阿子跟父亲、母亲去了一个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
如今想来,我只记得那附近有一架木桥,实际上也就是一条水沟上搭着的两块木板。我们去的那天,沟里没水,故而也少了些乐趣。我和阿子在桥上走来走去不几个回合,顺手在沟边的树上摘了几颗叫不出名字的青果儿,便回到不远处的一栋房子里找父亲、母亲去了。
他们家的堂屋比我家的要宽敞些,还铺了水泥地面。我在台阶上蹦蹦跳跳,尽情地享受这脚下从未有过的平坦与舒适。父亲母亲坐在堂屋右边的椅子上,屋主人和他们坐在同一边,他们的表情都很自然,不时还带了些笑意,我猜想他们在谈论让人高兴的事,因而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是断然不会凶我的,更不会打我,我暂时是安全的。
“君丫头,过来!”
父亲的声音突然在堂屋里响起,我猛一抬头,发现父亲正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我停下了蹦跳的脚步,安分地走到了父亲的身边,听候发落。
“来,这是刘叔叔。”
我知道他的意思,为了顺他的意,便轻声对那屋主人道:
“刘叔叔好!”
“诶!真乖!”
我仍记得刘叔叔那善良和蔼的面容,他的脸不大,却很干净。母亲说,他是医生,村里人都叫他刘医生。刘医生我是很喜欢的,因为他打针不痛,阿子也这么认为,因为自从有了刘医生,我再也没能听到阿子那惨痛的哭喊声。
从此,郭医生便渐渐被我们忘却了。实际上,那次从刘医生处回来之后,郭医生也到我家来了两次,家里人也还是那般热情,尔后就很少再看到他了。我还挺挂念他背上那个棕红色的药箱,是有隔层的那种,打开来,里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药瓶、针管、棉球、纱布之类,在我心里,它是他那里唯一吸引我的东西。
日子似乎永远过不完。
清晨,鸡叫声游走在清新的空气里,或近或远,映着初生的太阳和各家灶屋顶的瓦片里溢出的深蓝色的炊烟,一切都如新的一般。母亲带了我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刷牙——这是我第一次学刷牙。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将涂上牙膏的牙刷放进嘴里,又学她的样子一来一回唰洗左边的板牙,清新的薄荷味顿时充溢在我的小嘴里,配合着早晨包裹着的清新的空气和东边投来的温暖的阳光,尤为惬意。
大姐在院里的竹篙边晾衣服。她是母亲收的徒弟,我已不记得她是何时到我们家来了,总之,她是我印象中第一个来我家跟着母亲学手艺的。
母亲之前也收过徒弟,只不过是在制衣厂里。据父亲回忆,当时,母亲缝衣服的手艺是最出众的,故而厂里就让她做了师傅,她一带就是十几、二十个。其实,那时候她年龄不大,才刚二十出头,好多徒弟都比她大。
如今这大姐是断然不会大过母亲的,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为人却远甚于如今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她的长相算不上出众,头发长而偏黄,一排大致整齐的刘海盖在脑门儿。在我印象中,她常穿一件红色外套,黑色料子裤和一双白色帆布鞋。似乎都不算新,却也还过得去。
我不知道她的住处,只记得每天我起床之前,她已经来到我家里了,到了傍晚就离开,估摸着她也住得不远。她每日除了要跟着母亲学习衣料剪裁缝制之类的手艺,还基本包揽了我家的家务,诸如洗衣、做饭、扫屋,照顾我和阿子起床、吃饭之类的杂事。在父亲不在家,奶奶被限制的情况下,她的到来倒是减去母亲的一大负担。如今看来,这种事是无法可想的,因为如今的徒弟似乎自打还在娘胎里就学会了“民主”、“自由”、“平等”之类的新时代标语,对“长辈”、“师傅”之类的封建社会残存的毒瘤,是唯恐避之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