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回来了。他走了两年。可是,他对母亲的气依旧未削减半分。后来,我听说,那次他回来后,便不让奶奶帮着母亲带我和阿子。奶奶若是要带,他就不养她。
从此,走村穿巷的母亲身上便多了两个包袱——我和阿子。我也能跟着母亲到处跑,再不用和阿子在黑暗里期盼母亲的归来了。
印象中,跟随母亲满村缝衣服的日子大多是雨天,因为那时候我多半是穿着那双绿色的雨靴。可我不爱穿雨靴,因为我总觉得父亲给我新买的红色帆布鞋更漂亮。可是,路都被雨水糊成了泥,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我终于还是穿上了肥大的雨靴,一步一拐地跟着母亲出门去了。
母亲右手抱着阿子,左手牵着我,她背上的布兜里装满了缝衣服用的工具,诸如尺子、剪刀、画粉之类,偶尔它们也会发出碰撞的声音。但这个时候,我更在意脚上沾满了泥巴的雨靴,泥巴太多,走路时不小心将鞋走掉了的时候也是有的,我不得不“金鸡独立”一般蹦回到那只陷进泥里的雨靴旁,重新穿好雨靴,甩掉鞋上的泥,继续赶路。
有的主人家住得很近,约十分钟的路程。也有要走两三里路的。那时,阿子虽还抱在母亲怀里,但已经是能下地走路了。那时的她,喜欢跟着我玩,要是我不见了,她便慌了神。她的眼睛里除了惶恐便是泪水——要么是手被靠在桌边的椅子夹到了,要么是没走稳道儿栽了跟头,再要么是主人家的公鸡跟在她屁股后头赶,要啄她。总之,她脸上鲜有欢快愉悦的笑容,多半是皱着眉头,亦或是泪水涟涟。哭多了,她的嫩滑的小脸蛋上也结了层厚厚的壳,通红通红的,擦多少雪花膏都不见好。
“她怎么这么爱哭啊?”
“谁叫她是下雨的时候生的?啊?是吧!咱们下的还是好大的雨噢!要使劲哭!”
母亲转向怀里还在哭泣的阿子,哄道,眼里满是疼爱与怜惜。
我出生的那天早上,天上挂了好大一轮暖烘烘的太阳。那天是过小年,街上尽是“玩狮子”、“舞龙”的把式,路上人挤人,异常热闹。大伯、二伯绑了把竹编的躺椅在两根粗树干上,铺了厚厚的棉被在躺椅上,在镇上的卫生院抬了母亲回来。我不知道有多热闹,可能是在母亲怀里睡熟了,外面的世界懒得去理。
作为头胎生的女儿,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疼爱,只能用饱满来形容。她常常对我说,那时候我趴在她怀里吃奶,两个眼睛挣得大大的,望着她的脸,似乎不认得,而这个时候,母亲就会用她独有的疼爱的口吻逗我:
“看什么呀,你?啊?不认得吧!”
说完便笑了。虽然我没有做母亲,但,当时充溢在她心中的幸福与满足,我大概也能估摸得八九分。
相比之下,阿子的出生似乎就没有我这么好的待遇了。她出生那天晚上,大雨倾盆,母亲没想到那天晚上就要生,可人还在农村的家里,离镇上的卫生院还有十一二里远,半夜三更的,也找不到人帮忙送去镇上,无奈之下,父亲推了自行车,拿了把伞,就携了大腹便便的母亲出门去了。
“啊哟!啊哟!”
一路上,母亲疼痛难耐,不停地叫唤。父亲急在心头,满头的汗水早已被雨水不知冲洗了多少遍,又重新冒出来多少遍。
“我不行了!我不会死在这路上吧!”
疼痛之余,母亲似乎已无望,她用仅有的气力对自己未可知的未来做了大胆的揣测。
“少说话!就快到了!你一定要给我挺住!”
父亲一手撑着伞,一手稳着车龙头,踩着自行车在黑暗里艰难地前行,一路上的泥泞地里,不时地冒出些半截的砖头,让车轮子撞上,自行车不免一挺,母亲便更加难受了。
“啊哟!不行了,不行了,你让我下来!”
“闭嘴!”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俩是如何挨到镇卫生院的,大概进门的那一刻,她已经死了一半了,以至于让接生的医生都捏了一把汗。
“你俩胆子真大!再晚来10分钟看看!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
后来,每每提到此事,母亲的神情总是会特别认真,似乎就发生在昨天,让她永远记得那么清楚。
阿子的“侥幸”出生似乎为她的不平坦的童年做了足够的铺垫。她似乎不大认得我——我一叫她,她便皱起眉头;午睡起来,我邀她去屋后的树荫底下玩“做饭”的游戏,她立马扭过头去,趴在母亲的肩头不再看我;她也不爱看奥特曼。故而,我虽有个妹妹,在她刚出生的两年里,跟她出生前是没什么两样的。
直到有一天,我从路边捡了一个扔弃的没带针头的针筒回来,蹲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拿针筒吸台阶上凹槽里的雨水时,她似乎才对我的乐趣提起了一丝兴趣。
她慢慢扶着墙壁朝我边上挪动她的小脚,在我边上停了下来,两只大眼睛紧盯着我手里的针筒,似乎认为我赋予了这能吸水的针筒无穷的神力一般。
我将针筒吸满水,后又对着院里的空地将水推出去。又吸满,又尽数排尽。如此往复了好几次。很快,凹槽里的水被我玩光了。我意犹未尽,转身发现旁边木盆里有奶奶早上清衣服用剩下的水,我犹如发现了一个宝藏一般,兴奋地立马转向木盆,蹲下身去,就要再去吸盆里的水,突然一阵水花溅到我脸上,我抬眼,发现阿子正严厉地瞪着我,她的小手还浸在盆中的水里。
我不理她,又要拿针筒去吸水,不料又是一阵水花。我揣摩着她对我有敌意,或者是没睡醒,又要乱发脾气了。我只觉扫兴,一把扔了手上的针筒,转身回屋去。她见我走了,也慢慢起身站稳,跟着扶墙进来。
“妈!阿子是不是你捡来的?那么霸道!”
“怎么了?”正在门板上裁衣的母亲一边忙活着一边问我。
“我在门口玩针筒,她跑过来浇我的水。”
提起刚刚发生的事,我心里越发不满。
此时,阿子已成功挪进了大门。我仍生着气。母亲没理阿子,只是努力回忆我刚刚的话。
“你说什么?”她的语调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我说她霸道啊!”
“你刚说你在玩什么?”母亲一改往日的温柔慈爱,两眼瞪得灯笼一般大。
“在玩针筒……”
我似乎记起了什么。我预测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谁让你玩针筒的!”母亲的嗓门提高到了极点!她丢下手里的剪刀和画粉,一把拉我过来,扬手往我屁股上就是好几巴掌。
“哇!!!”
这是我母亲第一次打我。她总共打过我两次。
针筒早已不知去向,阿子也不再朝我浇盆里的水。只是母亲的怒火似乎永远无法平息一般。我只盼着今天能快些过去,明天也快些过去,久了,母亲忘了这事,我也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