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似乎只有童年是最让人挂念,最让人忘怀的。
那时,我还在农村,跟着父亲母亲,还有奶奶。倒不是说爷爷去世了,只是,他的存在似乎并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倒也不是因为他一无是处,事实上,在父亲接他的班教书以前,他每月的工资是全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他本来很重要。
在那件事以前。
爷爷和母亲打架了。这在这表面和谐的农村是无法可想的。更何况他是一个知识份子。听父亲说,这场架发生的主要原因是母亲表现得太过没有教养,在家里不知道要尊重长辈。我也曾听信这话。可后来母亲也为此事辩白过,说是因为我和阿子都是女儿,向来重男轻女的爷爷不喜欢我们,也就不喜欢母亲。他喜欢大伯一家,因为大婶婶接连给家里添了两个小子,更何况大伯又是长子,故而更偏向大伯一些。爷爷想将奶奶推给我们家赡养,自己每月的工资给大伯一家。而那时父亲和母亲的事业还未起步,又有了我和阿子,负担正重,这个时候要每月领27块钱工资的父亲再养一个老,无疑是火上浇油。气急败坏之下,她才说了句不知轻重的话:
“你又没死,凭什么要我们养?”
这话换来了公公和媳妇之间的一场恶架。最终,母亲付出了被扯掉前脑门上的一撮头发的惨痛代价。
尔后,爷爷就不见了,消失了足足2年。
我那时3岁,阿子还趴在母亲的怀里,我们姊妹俩跟着母亲住在农村。父亲还在湖北教书,每周五才回趟家。我虽是女儿,却也并不那么喜欢亲近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我常常期待星期天的早日到来,也往往躲在一边纠结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星期五下午。
可是,他仍旧是要回来的。
这个时候,我往往会躲在大门的后面,门板下露出两只穿着红色布鞋的小脚。我希望这样可以帮我躲过一劫,虽然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有时,母亲抱着阿子坐在大门前靠着的椅子上,门缝儿太窄,我没法儿躲进去,便只得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期待不被他发现。
可是,他终究还是发现了我。
“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那语气与神情,我是永生难忘的,除了严厉,只有责骂。我把头缩得更低了,恨不能缩回肚里去。而每每这时,母亲便会在一旁劝道:“你凶她做什么?看把孩子吓得!”
“不凶她!不凶她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少惯她!”
母亲也只是嘀咕两句,似乎并没有为我平反的意思,我也便对她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盼望着两天后的星期天早日到来。
父亲走后,我便如同逃出牢笼的小鸟,自由自在,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奶奶是个慈祥的老人。她常年围着她那身蓝黑色的围裙在厨房里转悠,似乎那里有做不完的事。她还养了几只鸡,鸡笼就放在堂屋的西北角。我常围着她打转,或者灶上,或者灶下,又或者在厨房墙边的磨架上,有时她太忙,不想我在边上捣乱,便会想办法支开我。
“丫头,去看看鸡笼里有没有蛋捡。”
我最喜欢去鸡笼里捡鸡蛋了。当看到鸡窝里躺着两个,三个或者四个鸡蛋时,我的兴奋是无法抑制的!
“奶奶,有鸡蛋!有4个鸡蛋!”
我兴奋地大声朝厨房里叫道。
“啊!有这么多啊!捡3个过来,留一个在鸡窝里。当心,别掉在地上了啊!”
“嗯!”我自信满满,底气十足。这么多次捡鸡蛋,我从未失过手。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奶奶也许正因如此,才放心让我去捡鸡蛋吧!
家里放鸡蛋的篮子放在厨房磨架上的木板上。我小心翼翼地将手里握着的3个鸡蛋放在篮子里。满足地对奶奶汇报道:
“放好了!”
奶奶欣慰地点点头,顺手在砧板上拿起一片蒸熟了的瘦肉塞进了我嘴里,算是对我的奖励。
我也曾疑问,为什么要留一个鸡蛋在鸡窝里,奶奶说:
“是为了给母鸡引路,怕它们找不到窝,跑到别处下蛋去了。”
往后每天,我总不忘去鸡笼旁边转转,期待有新的发现。也有叫人失望的时候,但惊喜总比失望的时候多。
当然,我每天也不只是捡鸡蛋。
屋前屋后也住了许多伙伴,实际上,我和他们并不太熟,能叫出名字的没几个。然而,他们似乎个个都知道我的名字,不仅是书名儿,连小名儿也是一清二楚。我总怀疑是谁泄露了我的所有秘密。却又找不出是谁,故而连叫屈的地方也没有了。
父亲、母亲买电视机买得早,我每天都可以在家看奥特曼。偶尔电视里放《西游记》,或者《新白娘子传奇》,我家放电视的房里便如一个小型的电影院一般,小伙伴们从自家搬了小板凳在电视机前一排一排坐下,当然,我们是不收费的。后来,邻居家也买了电视机,他们也就不天天到我家来看电视了,估计是被家里的大人嘱咐了,叫别来打扰我家人夜里休息。
我也非常爱看《西游记》、《新白娘子传奇》。我常常独自坐在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望着院里的枣树发呆,幻想着要是孙悟空和白娘子两人联手,应该就是天下第一了。可是,孙悟空和白娘子始终没有联手,我也看不到他们所向披靡的英勇。
我不曾将这种想法告诉给母亲,奶奶、阿子就更不用提了。每天晚饭前,我仍是坐在房里的小板凳上看奥特曼,母亲则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她似乎也在看奥特曼,但,在我因屏幕里的英雄打败恶魔而大声欢呼时,她仍旧是神情凝重,满脸愁容。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每日除了管我们姊妹俩的生活起居,主要的工作便是缝衣服,她是个裁缝,村里要缝衣服的都找她。有时遭逢家里老了人,要办丧事,那家的主人便会接了母亲到家去,赶制丧服、丧帽。她常常早出晚归。而这段时间里,早上,常常是奶奶叫醒我们姊妹,帮我们穿衣服;晚上洗脚,也是奶奶帮我们料理。那时的农村还没有通电,夜里,家家户户都得点煤油灯,我家也有3盏——奶奶一盏,我们房里一盏,还有一盏在厨房的灶台上,奶奶说,她这是在供灶神,期盼我们家灶火兴旺,饿不着肚子。而这个时候,我是不关心灶神菩萨的,心理惦记着在外头摸黑赶路的母亲,手里没个灯盏,遇到鬼了怎么办?我那么怕鬼,她难道不怕吗?
我终于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