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绿野的人去了灵山，去了雾灵山，去了箭扣，去了小五台。这些线路是标准的户外线路。标准的户外后来裂变成深户外和浅户外。深户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去追十大非著名山峰，去了雪山，去了海外。浅户外收缩到北京跟前有公交车站点的地方，活动固定在百望山、香八拉、曹雪芹小道、金山泉香道、凤凰岭一带。浅户外开始腐败。腐败一开始仅仅是户外回来后的一次次聚餐。发展到后来，腐败的花样越来越多，卡拉OK、打牌、杀人游戏等等。腐败结束后，各回各家，各自深夜里趴在网上，意犹未尽。开始在坛子里灌水，对对联，猜谜语，成语接龙，顶帖子，写诗，写游记，发感慨，约下回。接触多了，计较也就多了。因为言语不和，因为谁提前走了没有A钱，因为费用收多了，因为谁和饭店有勾结吃回扣了等等鸡毛蒜皮的琐事，开始在网上揭发、攻击、骂仗、互黑。走着走着就散了，感情也淡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人群开始分裂，活动开始互相挑人。这个去了那个就不去，那个去了这个就不去。网站也开始分裂出更多的网站。心态上还把网站当成单位，不自觉地要求在网上玩的人对网站忠诚。还计较在那个网站参加活动了，就不要来这个网站参加活动。费尽心机地在各个网站注册不同的网名，在活动中碰上了还要交换新网名。玩活动的人开始还少，一有活动，就有各自网站的人悄悄拉人。在网上玩的人越来越多，满足不同诉求的网站应运而生，如雨后春笋，活动中的老面孔不大容易碰到了，碰到的大多都是新面孔。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年轻，心态越来越平和。过去老人儿们的恩恩怨怨消失了，与新人们的交流越来越浅表。没有了怨恨和计较，活动也好像缺了一味。有专门约人吃饭的网站，有专门相亲的网站，有专门在市里各处游泳的网站，有专门羽毛球的网站，有专门约人一起钓鱼的网站。是真的到什么地方钓鱼，不是后来出现的骗人的钓鱼网站。旧网站为了跟上潮流，和各种新网站竞争，也开辟各种坛子。
我就是在那个时期，吃遍了驻京办。知道了各种犄角旮旯的饭馆。驻京办，在做饭。在新办的伊斯兰饭庄，曾经包了二楼南边靠窗的四个圆桌子，一群网友吆五喝六。在不网的人看来也是很可笑的现象。人总是要寻找对路的人，网友只不过是通过网络接触上了而已。在网上寻到情投意合的就潜水去了，极度深潜，再也不露面了。我跟着网上的活动，去过四环边上的一座私人庄园，占地有一百多亩，里面养着孔雀和叫不上名字的漂亮的鸟，有大片的草坪。有两个湖，一个日湖，一个月湖。日湖是圆的，能游泳，连着室内的温泉。月湖是长的，中间有一个钢筋水泥建造的建筑，半潜在水中，像一个潜艇。进入潜艇只能用小船摆渡过去，下到里面，是一个保龄球室，只有一条球道。两个湖挖出来的土，在旁边堆出小山。山虽小也很有造型，高低起伏富有变化。山上点缀着亭台，种满了花草树木。院墙十分高大，上面有电网和垛口，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别有一番天地，按照常理还以为是看守所之类的地方呢。院里有餐厅、客房，还有几栋别墅。不对外营业，主人也不住在那里。领我们去的是认识管理庄园的，我也没太搞清楚。大约就是主人不在家，保姆把我们约到家里撮了一顿的意思。去过四环边上一个网友的家里烧烤，她家是座很大的别墅，听说她刚与前夫分手，前夫似乎是一个高官，大家似乎有所避讳。她没有孩子，重获自由之身，一个人寂寞，经常招呼一大群网友在她的大别墅里热闹热闹。还有一小撮打高尔夫的脱离网站，悄悄活动。其中一次悄悄活动是一个网友请客去华彬庄园打高尔夫。临到约好的日子，他有事去美国，特意让他的助理在华彬接待的我们。他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我一概不知，现在连网名都忘记了。还有一个网友过生日，请了三四十个网友，在宽沟吃了一顿，住了一宿。宽沟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我都多余说这句。网名我也忘了。是真的忘了。这群人里后来约着开车去了阿尔山，去了新疆。这群人还去了埃及，去了玻利维亚。
我在一个吃里爬外的网站混的时间最长。网站每年办一次晚会，一般在圣诞到元旦之间。都是在正规的剧场。有一次是在丰台剧院办的。参加晚会演出的人有许多是专业水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非专业节目，四个白白胖胖的青年男子跳四个小天鹅。双手抱头，和头脸一起蒙起来，外面罩一层布，看起来是一个大帽子。掀起上衣，露出肚皮，肥白的肚皮上画出一张大脸。大脸下边是假的胳膊和手。乍一看是四个肥硕的大头小矮人，很搞笑。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个小节目。跳下来也得有点体力。我就是跟着这帮半熟脸学的杀人游戏。经常在101茶楼玩，把101茶楼捧火了。101茶楼火了以后跟我们收茶水费，这帮人就不干了，相约都不去101玩。茶楼都没搞明白为什么，就知道是一帮子网友，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来了一帮人，忽然又不来了。不去就不去吧，还有多事的人前去查探我们不去以后的生意状况，回来在网上报告，冷冷清清没人啊，紧跟着沙发板凳地一片叫好。类似这样捧饭馆，也是捧一个红一个。红了以后对我们不好，黑一个灭一个。后来101打听到背后的原因，让他们的服务员都混到我们的网上拉人，由于在网上的层级太低，一样的人微言轻，没有效果。网络上伤人也是不好轻易挽回的。我们在101杀人的时候，经常杀急了眼，高声争吵，甚至有一次几乎就算是动了手。这也是让101讨厌我们的地方，看不起我们的地方。其实我们到处吃到处玩就是随心所欲而已，没有想让谁看得起看不起。
老热要去印度大使馆赴任时，网站在阳坊胜利涮肉组织了一个送行。一共有十几桌，也是胜利涮肉的桌子小，不过人也不少了，有六十多人，把三层基本上包了，占了好几个房间。到了先和老热打了个照面，现场一派喜气洋洋：怎么感觉像你要结婚？
他们操持的。我听安排。
到套间的外面坐下，准备开涮。里间里忽然一声欢呼，外间有人站起来张望，有人进了里间。里间更加热闹的声音。一大群人簇拥着老热走了出来。有两三个专职的摄影摄像在旁边忙碌。老热上身套了一件白色的印度古尔达，脖子上套了一个鲜花编织的花环，花环垂在胸前，映衬着老热的红脸热汗和光头，光头上有几个红唇印，还在有人往老热的光头上印红唇。公主兴奋地说：这好玩，我也去盖一个。说着就挤了过去。女士们轮流站在凳子上往老热的光头上盖印。格格也站在凳子上盖了一枚红唇。网络让人与人接近越来越容易，不可接近是社会的退步。网络让人越来越容易熟悉，越来越容易亲密。猛虎犹可近，熟人不可亲。这个时代谁还跟熟人玩？
后来，有的网站偏向于相亲交友，有的网站偏向于买卖东西。有专门约人唱歌的网站，有专门约人跳舞的网站。各种约人的网站逐渐有更细化的倾向。我是在一个跳舞的网站约的心儿。我到那里时，心儿已经到了。别人邀她她都拒了，说有伴。我进去时，看到她刚刚拒了一个人。我走到她跟前，她站起身，冲我嫣然一笑。我放下书和地球仪。她绕开缠在头上的长围巾。围巾是艳红的，带着暗花。脱下大衣，放到座位上。我也脱下外套。我们开始跳舞。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我们被她身上的气息所迷醉。第一个曲子是探戈，心儿的小腹紧贴着我，平滑坚挺。我们满场子翩翩起舞，激情迸发。第二个曲子是慢四，已经有深情在其间。第三个曲子是什么，已经不知道了，我们在跳双摇慢二，后来还跳了探戈、多美尼加，在舞会就没有说话，出来时她提醒我拿好东西。在我熟悉的地方吃了宵夜，好像她对那里也很熟悉。然后也没说话，等到与心儿大战八百回合后，她捧着我湿漉漉的脸说：宝贝儿，你真棒！你叫什么？电瓜。我告诉她我叫电瓜。我知道你叫电瓜。这之前之后有许多情节我不能写，我也不想写完之后再写此处删去多少字。你们自己想象去吧。我和心儿是在昨晚的舞会上认识的，从认识到分手，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工作？不知道。家是哪里的？不知道。昨晚认识了，昨晚在一起了，似乎永远忘不掉了。有些细节显得很重要，我应该写下来。不写会烂在肚子里，会随着我老去，随着我死亡，随着我腐烂。写出来可能会违反某种不成文的规定，违反某种忌讳，违反某些人的认知。不写了吧。不写可能记得更牢。写出来就有人分享，不写就永远存在哪里不增不减不毁不灭。反正那些相似的情节，千百年以来一直在人们之间发生着。在看得见的人类未来，也会一直发生下去，不可能终止，不可能禁绝。心儿问我，怀孕了怎么办？生下来。生下来叫什么？我想了想，说：王思，字慧民。我与心儿的碰撞，终究是没有结果的碰撞。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吧。在伊甸园里，到底是谁吃了那只苹果？不会是两个夏娃一起吃的吧？不会的两个亚当一起吃的吧？既然吃不得，上帝又为什么要创造一个苹果呢？无所不能的上帝为什么要让人偷食禁果？我要是见了上帝一定要问一问这诸多的疑惑。不知那时还有没有这些疑惑，有没有心思去问。心儿不时在不经意间从我的心底冒出来，迷醉我的思绪。我认真回想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我靠着车窗边，想着心儿。耳边仿佛听到心儿的喘息。我的心儿被心儿带走了。心儿心儿心儿心儿心儿心儿心儿心儿心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