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是将放置在一旁的手帕用泉水浸湿,拧干之后抹去了慕琴脸上的汗水。她其实痛得厉害,否则不至于满头涔涔冷汗,可是痛成这个样子,她竟然什么也不说,依旧言笑晏晏的和自己聊天说话,浑然不像是个千金贵体的翁主,但像是习惯了这种痛苦一般。
泉泽微微敛眉,他忽然很想知道,三年来时时刻刻守在自己王府的那个姑娘,为何现在见到自己,反而有了这样风轻云淡的笑容。似乎从始至终,她就未曾那样迷恋和喜欢过自己,可是……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么,真正得到之后,为何反而会觉得心里酸楚呢?
慕琴抬了抬下巴,“掀开窗帘给我看一看好么,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村庄是不是?”泉泽原本不允,毕竟天寒地冻,冷风拂来……慕琴现在的身子,只怕是要受不住。
“看一眼便好。”慕琴瘪瘪嘴,哀求地看向泉泽。
泉泽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掀开了车帘,然而还是体贴的将慕琴扶了起来,自己又挡在前面,遮住了大半的寒风。
大好河山都裹在萧瑟的冬季里,慕琴估摸着再这般寒冷下去,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要下雪了吧,她挪移着又坐直了一些,但是肩头背后都受了伤,一使力便觉得疼痛之极,下意识的便伸出手攀住了泉泽的肩膀。
慕琴来自于新世纪,自然没有这边的人思想封建,男女之防也看得不那重,然而泉泽素来就有洁癖,此刻被慕琴攀住后背,只觉得浑身都震了一震,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只是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不让慕琴失力摔了下去。
慕琴极目远眺,发现都是苍茫茫的平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这马跑了有多久,“我们就这么离开了么,真是奇怪,我当日迷迷糊糊,却忘记问你……你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
“怎么找到你的?殿下起身之后前去寻找你们,却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人去楼空,而且周围还有迷香的痕迹,便猜出我们是着了道的。柳公子不会武功,振非大哥自然要护着他。我原本想守在殿下身边也被他斥责,说如此反而耽误时间,自然要分头寻找你们更快。若非如此,殿下怎么会受伤在身?”说话的自然不是泉泽,而是在马车外驾着车的俊扬,他武功本来也就不低,自然能听见车内说话之声,泉泽为慕琴受伤一事本就让他十分不快,此刻听慕琴询问,自然是忍不住要开口讥诮一番。
慕琴微微一怔,她抓住泉泽的手便一下下松了开去,原本俊扬这样冷嘲热讽的口吻,她总是免不了要反唇相讥几句,可是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的。
“你受了伤,怎么不和我说?”慕琴开口问道,却不料松开了泉泽的肩膀,她自己伤势未好,马车颠簸之下,整个人一歪,差点便从软榻上摔了下去。
泉泽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慕琴的身子。
两人似乎都有些痴了,外头风光凄冷,然而马车内红泥火炉,檀香袅袅,泉泽手紧紧握住了慕琴的手指,那温度几乎让慕琴觉得手指都快要被烫伤了一般。
“嘶……”一直强忍着的泉泽终于微微蹙了眉,慕琴连忙松开了手,脸上一阵滚烫。她虽然活了二十多年,可是从来没有和男子这样亲密过。在从前没有时间恋爱,也没有这样的心情,可是就在方才,泉泽靠近的刹那,慕琴只觉得心中再次涌动了不寻常的悸动。
看着对方漆黑的眉眼和沉默的面孔,慕琴只觉得一颗心都跟着晃荡了起来。直到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慕琴这才咳嗽了一声,“你果然受了伤,怎么会受的伤,严不严重?”
眼底隐隐有光芒闪动,泉泽收回了扶住慕琴的双手,沉声说道:“你昏迷之后,暗道后面追来了一些怪物,如果我猜的没错,想必应该就是我们昨天傍晚看见的那些眼睛深碧,身上有血腥味的怪物,而且它们爪牙锋利,我猜便是它们受村民豢养残害你们,只不过这些东西伸手敏捷,有一头抓伤了我的手臂而已,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甚要紧。”
“你……杀了他们?”慕琴的脸色陡变,颤抖着抓住了泉泽的衣襟。
泉泽下意识的想要推开慕琴,他素来防备之心很重,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直直的按住他的胸口,这样的动作,无异是将自己的心脏都袒露在旁人手中,可是看着慕琴震惊的神色,他本能的松开了手臂,半晌,才点了点头。
“怎么,它们不该杀么?”尽管有些不以为然,泉泽还是蹙眉问道。
“不……不是不该杀。”慕琴沉默了一会儿,愣愣地松开了手,怎么会不该杀呢,自然是该杀的,这些孩子已经没有理智了,他们必须要吞食人肉,不然也活不下去,这么活着,岂不是太过残忍了么。
“你知不知道,那些野兽……其实,其实全都是那些村民们自己的孩子。宰相李淼推行均田赋,谁知道底下的官吏巧取豪夺,非但没有将良田让给平民百姓,而是霸占他们的良田沃土。更大肆增加赋税,逼人至死路,这些村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自己的儿子炼成半人半兽的样子!”
“这群狗官!”泉泽的脸色渐渐凝重,直到最后一句,面上更是有雷霆般地怒火,“父皇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一统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十年时间休养生息,原本以为会还饱受战火之苦的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没想到这些狗官!”
“皇上雄才大略,虽然足以平定天下,可是这个天下已经在战火之中平息了十年之久,十年的时间,为什么非但没有得到丝毫好转,反而残酷到这样的地步,逼得人连自己的子女都要利用?”
泉泽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言以对。他面对不了慕琴的这一番质问,因为从她含泪的眼眸中,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压力。似乎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慕琴一个人,而是在她的背后,站着无数的人,一起发出了这微弱却又浩荡的质问。
“算了……这些话,原本是大逆不道的话,况且你身份特殊,我怎么能问你呢。”慕琴自然知道这是死罪,可是在那一刹,她却觉得这些话非说不可,如果不说,她又怎么对得起那个对自己发出微弱呼唤的孩童。
“你也许不知道,那个孩子……他曾经对我说,救我。他已经被下了蛊毒,村长也说他神智已失,再也没有半分医治的可能,所以到后来我才大开杀戒,不留情面。但是在最初,他的的确确是曾经求过我……让我救救他!”慕琴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片刻后,终于有滚烫的眼泪从面孔溅落,砸在了自己的衣袖上。
“不关你的事,最后毕竟还是我杀了他们。”泉泽的眸光一黯,他素来厌恶女子软弱啜泣,可是这一刻,看着慕琴掩面而哭,却觉得心中有难以言说的绞痛。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空茫茫的平野,从晓康城出来之后,大片荒芜的田地映入眼帘,他原本以为是冬季休耕的缘故,此刻才明白,这些良田的主人,只怕是再也无法耕种这些沃土了。
“我只是……我只是想起刘嫂看我的眼神,还有那些孩子,我就觉得浑身多在发麻。”慕琴喃喃地说到,浑身都在颤抖着。
“没事了,都已经没事了。”泉泽从来没有安慰过旁人,看着慕琴颤动的身子,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伸出手将对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慕琴一怔,想要推开对方,可是泉泽的怀抱实在太过温暖,温暖得让她没有力气拒绝。两个人静静相拥了片刻,慕琴终于忍不住痛哭出来。
俊扬挥动着手中的马鞭,听着马车内女子低低的啜泣声,心情十分复杂。此刻正是日午,阳光难得明媚,一层层洒落下来,原本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可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心中烦闷得很。
慕琴哭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眼泪,她素来动手杀人从来不会手软,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以往,因为杀得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反而都只不过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所以她才会觉得难以自持,心里头十分内疚。
不过但她止住眼泪之后,却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尴尬,她哭得情真意切,自然是眼泪鼻涕都糊在了泉泽的衣袖上。而且他正抱着自己,这动作难免会让人产生误会,就算神经再大条,慕琴也还是立刻醒悟过来,试图和泉泽保持一个正常的距离。
慕琴咬着嘴唇,有些讷讷的抹了一把脸,将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的抽了回去。毕竟人家是好心安慰自己,如果推得太快,弄得就和泉泽吃自己豆腐一般,当然是十分没礼貌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