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地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蹲下。
“大德皇帝跑了。”
他的声音很古怪:“明真寺中机关重重,佛门之地竟成炼狱,原来,这就是最敬佛礼佛的大德皇帝,哈哈。”
我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是白婉琼?”他仔细地端详着我,仿佛在研究什么。
我点头。
“大德皇帝的后妃?”
我沉默。
后妃吗?
似乎不能算。
“怎么不回答?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他话没说完,已经重重一脚踹下来,恰好正中我的腰。
很清晰的一声脆响。
“回答!”
“不是。”
“不是?”他疑惑地皱起眉,似乎根本不相信我的话:“那你的名字,怎么会在《起居注》上?”
我答不出来。
也无从答起。
世宗高宗这对兄弟,其荒淫之名宫中人人皆晓。
我是世宗的妃,也是高宗的嫔,名字出现在《起居录》上,再平常不过。
男人死死地瞪着我,看样子是在研究,看我是不是御花园中一株花精变成,会不会施展什么妖术。
而我确乎不能。
倘若我能,早已施个法子,让自己从这肮脏混乱的世界离开,去寻找我的琉璃白雪。
可那于我凄凉一生而言,却是远不可企及的神话,于是我常站在琼花台中央,痴痴怅望西山上的一点残雪,以寄自己一点冀望,高宗并不知道我的心事,却只道那时的我最美。
因而,封我为——九华夫人。
“不说话?我让你不说话!”男人眼里爆射出几缕凶光,又是重重几脚踹下来,我翻了个身,双手撑地,两缕鲜血从唇边溢出。
痛。
从来没有如此地痛过。
偏是这样的痛,却让我低低地笑起来。
一只大手伸过来,抓起我的发丝,用力摇晃,珠簪落下,衣衫零乱,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朱将军,你这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吧?”
一道戏谑的声线突然传来。
“本将军要怎么做,用不着你来管。”
“我是不想管,不过朗将军说,这女人可能知道大德皇帝在哪里,所以,要我把她带过去。”
“是吗?”被称作“朱将军”的男子疑惑地挑起眉梢:“该不会是地小子瞧上这女人美色,想纳为己用吧?”
来人“嘻嘻”笑了两声,没有言语。
朱将军后退两步,拍拍自己的手掌:“好,就看在那小子面上,暂且先饶过这女人。”
我两只耳里嗡嗡作响,全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满心里格外难受。
说不出地难受。
只迟疑间,衣领已经被对方拎起,倒拖着朝屋外而去。
很多眼睛。
很多双眼睛看着我。
有嘲讽的,讥笑的,冷冽的,无情的,还有畏惧的,躲闪的……
这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皇帝跑了,国家亡了,大男人们尚且自顾不暇,又有谁,会来保护我们这些女人呢?
后来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在那样痛苦的日子里没有死去,或者死去,就意谓着解脱,然而我为什么没有死去呢?
既然没有死去,就还得活着,既然活着,就意味着争斗会继续。
各自以各自的方式,在那些不想周旋的地方周旋,于各色人等间来往,演绎悲欢离合。
在阴暗的偏殿里,我再次看见了朗烈,彼时他站在窗边,身旁跪着两名宫女。
千户将我拖进殿中,重重扔在地上便扬长而去。
我低着头,任由发丝覆住容颜。
“啊!”一声惨叫忽然响起,我微微侧头,看见其中一名宫女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小腹,汩汩的血渗出来,很快湿了她的宫衣。
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她的双眼还是瞪得很大,充满着少女纯真的期待。
或许。
她也想过,找一个心爱之人,寻一处安静之地,过着和平安宁的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
然而世事如此残酷,要在她最美丽的时候,夺走她年轻的生命。
“告诉我。”男人再次蹲下身,单手挑起我的下颌,话音里带上了几许邪魅:“大德皇帝,在哪里?”
“我已经说过了。”虽然脸色雪白,白得像纸一样,可我的语气却依旧从容平静:“明真寺。”
“你当我是傻子吗?”他眼里凶光毕露,突兀伸手,拔出发簪,在我脸上来回比划着:“宫中人人都说,你是最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我想看看,倘若没了这张脸,你又要如何倾国倾城?”
我语速平稳如常:“倾国倾城,那又如何?不过皮囊而已。”
“这么说,你是……”朗烈刚要动手,一名校尉忽然急匆匆地奔了进来:“齐禀将军,发现大德皇帝的行踪!”
我和朗烈同时浑身一震。
他低头看我一眼,唇边浮起诡谲的笑:“等着!”
男人大踏步走了出去,剩下我瘫软在地,双手撑着地面,额上冷汗涔涔。
千百次地对自己说,不要怕,临到头来,却仍然忍不住心头鼓颤。
大德皇帝。
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自然不值得我为他卖命。
所有的消息都是假的。
像那样狡诈的男人,怎会让我知道他真正的藏身之所呢?
东元军逼近陈京,京中大乱,人人自危,上至皇帝,下至宫女太监,无不只想着保命。
我只是想静默地呆在沛芙宫,安之若素,被人遗忘,可惜世人最爱多事,就算没有壳的鸡蛋,也能钻出两个洞来,更何况有一起刁小之徒,专司害人性命。
卿本无心,奈何世事蹉磨。
只求一隅安身之处而不得。
嘤嘤哭声,打断我的思绪,转头看时,却是剩下的那个小宫女双手抱肩,缩在墙角,脸上满是泪痕。
我撇了撇干裂的唇,在这样的境况下,只好各人顾各人,又有谁可以靠着谁,相信谁?
又一阵脚步传来,宫女惊慌地抬头,更加用力地朝角落里缩去。
却是一个高大的士卒走进来,将饭菜搁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们:“来来来,好好把这些饭菜吃了,晚些时候还要献舞呢。”
“献舞?”宫女微微抬头,眼里闪过几许亮光,抑或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人都是这样,但凡还有一丝生机在,总是想着要更好的,更出色的,或者觉得,前方像有一缕淡淡的金光,从地平线下透露出来。
“吃吧,吃吧。”出乎我们俩意料,这士卒却是格外殷勤周到。
我看了一眼饭菜。
直觉告诉我那有问题。
可当着士卒的面,我还是端了起来,用手扒拉着饭菜,送到嘴边佯作咽下,而小宫女不辨真伪,抢过饭碗一阵狼吞虎咽。
悄悄地,我将饭菜倒进袖中,再轻轻将空碗搁在地上。士卒看我们一眼,就像在看两只美味的羊羔。
“跟我来。”他转过身朝外走去。
“姐姐。”小宫女靠过来,拉扯我的衣袖,浑身不停地发抖:“我怕。”
我微微垂头。
实在没有一句话可以安慰她。
纵然安慰,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一句微薄之言,便能改变我们俩的命运吗?
“想活下去吗?”
和士卒稍稍拉开断距离,我只能这样压抑着声音道。
宫女赶紧点头。
“找一个男人。”我有些匆促地道:“找一个可以保护你的男人。”
“可以,保护我的?”小宫女眼里闪过几许惊惶:“谁能保护我?”
“我不知道。”
我十分诚实地答道。
转眼士卒已经将我们领至浴堂前,院中已有数十名和我们一般年纪的宫女,个个模样瑟缩。
“进去!进去!”
两名士兵驱赶着我们,让我们依序进入浴堂内。
毕竟都是女孩子。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
温暖的池水褪去了她们的惶乱、惊恐、不安,生的气息开始蓬勃成长。
她们开始互相嬉水,追逐打闹,只有少数几个有心计的,担忧着自己未知的命运。
我慢慢地搓洗掉身上的灰尘,任由脑海里一片空白。
完全不用想太多。
至少我没有顾虑,不必想着突然哪里又冒出什么事来,或者是旁枝侧叶,无端打破我的世界。
家门,早已散尽,抑或有两个亲人,但我却是不放在心上的,再别的已然没有。
我白婉琼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唯独一人,悲欢离合,皆与他人无涉,更何况这是一个薄情寡寒的世界,我又何必,寄一丝微望于他人?
沐浴完毕,换上干净衣衫,再走出院子,只听得一阵惊叹声。
“世间竟有如此佳人,我必倾力护之。”
突如其来男子喟叹,令我心魂一震,复又静息,只是脚踩白莲,袅袅而过。
“姑娘。”他追逐上来,话音里带着难捺的惊喜:“姑娘,请见告芳名。”
我站住脚,转头看他,却见对方朗眉星目,仪采非凡。
居然是浊世中一翩翩佳公子。
“白。”我朝他微微一笑:“婉琼。”
劫也罢,孽也罢,债也罢,相顾一笑,或许转身就是另番风景。
他却傻了,站在原地只是不停地念叨:“白,婉琼,婉琼,我叫你琼儿可好?”
他跳起来,大声喊叫:“琼儿,你是哪里人啊?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