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倚在乾安殿的门槛边，一动不动，看着那个从丹墀之下，一步步朝我走来的男人。
他唇角勾着抹阴冷的笑，眉宇间飞扬着暗捺的得意，穿着龙袍，戴着高高的旒冕，冷冽的风把他的袍袖鼓起来，远处，有云丝飞扬。
直到我的面前。
他伸手抬起我的下颔，一丝锐芒在眼底蹿过，再没有从前的小心谨慎。
他嗓音低沉：“九华，你到底还是——”
我忽然莞尔笑了：“李宗彦，你知道什么是红颜祸水吗？”
“嗯？”他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羽睫下，双瞳宛若黑色曜石。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漂亮的男人
可于深宫中辗转十数个年华的我，却非常清楚，在这世间，漂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一样可怕。
尤其是，有野心的漂亮男人。
李宗彦很有野心，从十年前伏谋造反，直到今日功成。
十年啊，他竟然能隐忍十年，而今日，是他恢宏的极致。
“等我。”他依然执拗地，在我美丽的唇角，印下一吻，“沛芙宫，等我。”
我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袖：“李宗彦，你知道，什么是红颜祸水吗？”
“红颜祸水？！”他略微一怔。
“对，”我极眸看向极远处，眼神里贯彻着穿透世间沧桑的寂凉，“或许你今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一怔，旋即皱起了眉头，显然，是极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我却不愿意多说，转身抬步，迈入内殿。
累了。
这一场九鼎逐鹿的游戏，我着实是累了——江山是男人的，我搀和什么？
可叹我只是这世间，一个把握不住自己命运，掌握不了自己悲欢的女人罢了。
红颜又如何？绝色又怎样？
回到沛芙宫时，夏姬一身彩衣走来，老远就扯开嗓子：“婉琼，婉琼，你看我这衣裳——”
“很漂亮。”我淡淡地扫了一眼，旋即转过头去。
确实很漂亮。
是那种招摇的漂亮。
这个女人的心思，一眼便能看得清透。
女人，后宫中的女人，她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男人的手里，倘若那个位置上换了人，后宫便是一片炎凉，谁也顾不得谁。
我绕过她，继续朝里走，却听她凉幽幽的嗓音从后方传来：“哼，难道你就不想么？”
我略驻了驻，再次迈步。
“白婉琼，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难道我也不晓得？自以为很清高，还不是在一个个男人身下滚来滚去，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恶毒。
这是一句绝对恶毒的话。
我一下子攥紧双手，想折身冲回去，将她那张嘴撕得稀烂，可到底忍住，默默地走了。
终于，回到雪辰殿，终于，进入只属于一个人的世界。
这里没有男人。
终于没有男人了。
男人。
天下间没有女人，能够躲得开男人，当你长到一定年纪，总有那么些男人在你身边不停地打着转。
如果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招来的男人则更多。
我走到妆台边，坐下，凝眸看去，铜镜里映出一张绝色的脸：削尖的下颔，霜凝肌肤，丰润的嘴唇，如黛烟眉下一双含情泪眼，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额角边，自生下来时，便铭着朵奇异的花——九色的花瓣，婀娜得魅人。
世宗第一眼看到我时，惊为天人，是日亲至侍郎府，指名要了我。
那一年，我十六岁。
父亲因为我的关系，从六品侍郎，直攫为当朝宰相，满门顿时荣隆之致，在龙华城中传为美谈。
其实，那时的我并未长成，眉宇间还有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心思也还纯净，并不懂得如何趋奉男人，更不懂得，在险恶的后宫中如何保全自己，谋求生存。
是以，帝王的宠爱，不到一年便已衰落，他开始有了新欢，将我弃置于掖庭深处，不再过问。
若是其他女人，落到这样的境况，必定痛哭流涕，生不如死，而我却极其镇定，镇定得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子，我收拾了往昔那些镶龙雕凤的钗饰，换上最普通的衣裙，不管外界的人如何议论我，只日复一日，观花读书，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可惜。
可惜这里是深宫。
纵然躲得再远，逃得再远，终究避不开乱世风云，刀光剑影。
东元兵杀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树下，细细勾画一张小像，那个年轻的将领，按剑而进，却在瞧见我的瞬间惊住。
愕然于我绝世的美丽，进而眼里爆射出贪婪：“把这个女人，送到将军那里去。”
立时，有两个强壮的士兵拥上来，抓起我的两条胳膊，拽着我往外走。
我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双眼盯着桌上的纸笺——那是一副春天的海棠，有着最娇艳的颜色。
随着“扑通”一声响，我的身体重重撞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四周男人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看过来，笼罩住我曼妙身体。
“果然是个美人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挑起我的下颌：“叫什么名字？”
“白，婉琼。”
“可愿服侍本将军？”
如此露骨的话，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
我抬头看着对面的男子，忽然笑了。
一笑掠心。
然后低垂了眉眼：“小女，愿意服侍将军，却要求将军一件事。”
“哦？”男人眼里满是兴味：“说说看。”
“请将军替小女，杀一个人。”
“杀人？”大约是想不到，如此鲜血淋漓的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男人的眉梢扬了起来，显得十分不悦：“你要杀谁？”
我却笑了：“现在，还想不起来，只是请将军答应。”
“哈哈哈哈。”东元大将军朗烈仰头大笑：“你这女人倒是有些意思，本将军允了！”
他走上前来，一把揽我入怀，吸嗅着我发间清香，然后拦腰将我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威王府走去。
威王府，昔日鼎盛的贵胄之家，如今已成他国将领的下榻之处。
雕楼玉砌如故，却景是人非。
朗烈的个子很高，步履飞速，转过回廊，迈入第一重庭院，随手将我扔在一张床上，便扑上来呼吸急促地拉扯我的衣衫。
我伸出一只手，抵住他结实的胸口，朗烈双眼微微眯起，浑身流露出危险的气息：“唔？”
“将军。”
此时的我已然褪却昔时青涩，尽显娇柔，纤葱指尖拂过他斜挑剑眉：“何必急在一时呢？”
“且让本将军好好地享受享受。”
“难道将军就不想知道，大德皇帝现在藏身何处？”
“什么？”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快说！”
“将军不要着急嘛。”我继续使出自己的水磨功夫：“如果将军能保妾身周全，妾身自会告诉将军。”
他一声冷哼，目光却变得柔和：“要保你周全，这有何难？你只管说来。”
我“嗤嗤”地笑了，将双唇凑到他耳边，低低地道：“我若告诉了将军，将军可得早些去，倘若被他人知道，抢了头功，那将军可就什么都得不着了。”
“你这小妖精。”他捏捏我粉嫩脸颊，眼里却有着明显的无所谓：“还敢跟本将军卖关子。”
“人家才不是卖关子呢。”我继续撒娇：“其实，他就在——”
听完我的话，朗烈霍然起身，下床大踏步而去，竟不屑再看我一眼。
我却微微地笑了——男人，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把功名利禄放在第一位，至于女人，永远都是他们生命里的点缀。
双足落地，站起身来，我仔细地整理着自己零乱的衣衫。
暂时安全了。
在这里，没有人会来骚扰我，只是这份宁静，又能保持多久呢？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直到第二日天明，朗烈再没有回来，当房门再次被打开时，却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漆黑双眼里，燃烧着比所有男人更烈的欲望。
直到胸前春光尽绽，我才回过神来，下一秒我主动启唇，任由对方长舌蹿入。
“你，”对方眼中暴出凶光，双手如钳般夹住我的双颊：“你给本将军吃了什么？”
我的眼睛也冷了：“红煞鸠。”
“贱妇！”重重耳光扇下来，我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却咬破了嘴唇强令自己镇静：“我有解药。”
“在哪里？”
“此毒需要十八种药草配制，半月方得，急是急不来的，将军虽不顾惜小女贱命，但却一定留恋世间荣华罢？”
他冷哼一声松手，任由我重重跌落于地，大口喘息。
“白婉琼，我最好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本将军要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明白吗？”
我用手捂着胸口，久久不答，唇边浮起几许凄哀的笑——每个男人，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在我的面前展示着他们所谓的“魄力”——欺凌、羞辱、践踏、蹂躏，一个女人，一个亡国的女人，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
屋里安静下来，剩我自己，躺在墙角，呆呆地望着窗外，依稀有鸟儿鸣啾的声音传来，那样地活泼，灵动，或许只有它们，永远不会担心，国是不是亡，家，是不是破？
“将军，抓到大德……”
“啪。”回应那句低语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门再次被撞开，一个铁塔般的男子走了进来。
日间事发仓促，我没能瞧清对方的脸，此时方才看得明白。
国字脸庞，八字胡须，浑圆双眼，眉心间有一道深刻的疤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