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
其实我真不是一个多事之人,旁人之事,只要不牵扯我,我是懒得过问的,至于那个小尼姑,只叹她自己命薄。
回到屋子里,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独对满窗阳光,心里一动念,便拿过纸笔来,慢慢地写着字。
渐渐地,字迹却缭乱起来,我心下不由有些懊恼,丢开笔,暗骂自己真是个自寻烦恼之人,又想这庵堂处深山之中,外面的风景定然不错,于是披了衣裳出屋,想到山里转转。
出了庵堂后门,我沿着石板道慢慢地往山林里去。
此地果然安静,寂寂无声,只偶尔几只鸟飞过,投入渺渺白云之间。
我信步走到一块大青石边,正要站上去歇,忽听下方传来呼喝之声,低头看时,却是那小尼姑披头散发跑出,后面跟着好几个姑子,正在追打她。
我心中一动,正欲施救,却鞭长莫及,眼睁睁地看着她冲到一个土坡边,滚落下去,尼姑们站在土坡上,骂骂咧咧一番,看样子不愿再多过问,这才纷纷转头离去。
等尼姑们走了,我才慢慢地下了山坡,走到刚刚出事的地方,低头看去,却见斜坡上满是杂草,而且无一着落处,难怪那些尼姑只是喝骂,并不肯下去追问究竟。
深深吸了口气,我凝聚所有力量,慢慢地往下面而去,足费了大半个时辰,才下到沟底,却见小尼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唇边满是血迹。
“若空。”我把她抱起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若空你醒醒。”
过了好一会儿,若空方才醒来,睁大双眸看我,眼里却满是泪水:“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心中不禁一阵凄凉,柔和嗓音道:“你为什么只是寻死?倘若庵堂里的姑子对你不好,你大可离开便是。”
“离开?”若空双眼幽凝:“离开我又能上哪里去?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就算寻一户殷实人家做丫环,也强似在此处受苦啊。”
若空这才添了几分力气,坐起身来:“姑娘说得很是,若空应该离了这里,去找户人家,打打杂役,也比在此处强。”
“是。”我点头,从头上摘下只玉簪,本想递给她,又觉不妥,遂将荷包取出来:“你拿着这个,里面还有些银钱,足够盘缠使,只是如今这世道混乱,你要小心保重,知道吗?”
“是。”若空红了双眼,泪水潸然而落:“若空谢姑娘,姑娘真是好心人,来日若空脱得大难,必会天天为姑娘祈福。”
“今日是个大好时机。”我轻声宽慰她:“你这一跌落,倘若不回去,他们只当你死了,再不理论,而你可以悄然遁去,再和此处无半点瓜葛。”
“好。”若空连连点头,接过荷包。
“只是这一路之上,流匪,盗贼,更有那起不怀好意之人,见你只身一个弱女子,便生出欺负的歹念来,你须谨慎,万不可着了旁人的道,知道吗?”
“嗯。”若空连连点头:“若空都记下了。”
我这才轻轻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髻,心里希望着她可以平平安安。
“姑娘。”若空犹豫好久,才道:“那尼姑庵,实在是个吃人的地方,姑娘还是是些设法离去吧。”
“我知道。”我微微一笑,目送她离去,方才在山崖上站立良久,转头走了。
回到庵堂里,却见所有尼姑都十分平静,打扫的打扫,挑水的挑水,还有的拿着锄头,准备出去干活。
看起来,若空的事,对他们而言,实在平常。
我不想与这些尼姑纠缠,独自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合上房门,我走到桌边坐下,开始细细地思索起来——若空说得没错,这实在是个吃人的地方,倘若我再呆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如早些离去,可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西齐,我,又能去找谁呢?
仔细想来,我在这世上虽活了十数载,却从来没有学过,独自生存,纵然是身在冷宫的那些日子,至少有人给我一杯残羹冷炙,我不过是借个炉子生个火,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倘若离开这座小小的庵堂,我不但没有立足之地,愈发连饭都没得吃。
仔细搜索全身,唯有几件首饰,还可换些银两。
不如,先离开此地,找个清静的小镇,寻间偏僻的屋子住下来。
我拿定主意,只等着天黑,便离开这地方,捺着性子,我等来等去,眼瞅着外面天色快黑尽,这才草草收拾一番,拉开门正要走出去,一个醉熏熏的男人忽然破门而入,一把伸手将我抱进怀里,张嘴便向我亲来:“小娘子,让大爷我亲亲……”
我脸色大变,遂用力一把将对方推开,对方后退数步,扑通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斜着眼看我:“你,你做什么?老子是付过银子的!还他妈装什么贞洁?”
“银子?”我眼里一丝寒光闪过:“什么银子?本姑娘不知道!”
“你——”他抬起手来,指着我的鼻子:“你他妈就装!”
“你给我滚!”我低沉着嗓音吼了一句,面色如霜:“听到了没,给我滚!”
男人脸皮发烧,站起身来:“你他娘以为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滚?”
“滚!”我从头上拔下根簪子来,冷冷地对着他:“若不滚,我一簪子扎死你!”
对方吓了一大跳,大约是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疾言厉色的女人,踉踉跄跄离开。
我后背挺得笔直,直到男人走开了,才重新将发簪插回头来,却发现门外有些动静,便沉声吼道:“你们在看什么?”
尼姑们大约也觉得汗颜,并不敢真出来,在那里磨蹭半晌后离去。
我退回屋子里,心中越想,越是恼怒,恨不得拿把刀来,把什么人全给剁了。
不过现在,实在不便与那帮天杀的撕破脸皮,唯求早早离开为妙。
我把桌子拉到门后,将门牢牢地抵住,又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尼姑们都睡着了,这才慢慢地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条缝,扒拉着窗户跳了出去,我慢慢地摸到西边墙根下那棵歪脖子树边,朝上看了看,只望见一片蓝蓝的天。
深吸口气,我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双手用力地抱住树干,嗖嗖嗖爬上树去,跃出墙外,朝着山里飞奔。
四周很安静,只听见夜鸟的叫声,啼啼咕咕,啼啼咕咕。
我一气奔出很远,方才停下来,转头看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茂密的树林里,我略松口气,走到一棵树边,伸手扶住树干。
终于安全了。
我轻轻吐出口气来。
真喜欢这样的感觉,不再被任何人控制,操纵。
我发现自己的目光,像冰一样地冷,指尖甚至散发着丝丝的寒气。
几缕月光从头顶的树枝洒下来,斑斑点点地洒在我的身上。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就算自己死在这里,大概世间也没有一个人过问吧。
是啊。
死亡,几乎可以解决所有的一切——骜奔也好,阿辰也罢,他们倘若知道我不在了,大约也会去找其他女子,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爹爹,你说错了,其实白婉琼这一生,大约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死亡。
冰冷的死亡。
当一个人死亡的时候,他(她)在世间所有的一切,就会像烟云一般消散。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那么清醒地,想要一样东西。
镜子。
只是一面镜子,我好想,看清自己的模样,耳边同时响起一个人的话:
琼儿,纵然有一天,全世界都没有人爱你了,那么,你一定要爱自己。
母亲。
这是母亲临去之时,唯一留给我的话。
她说,琼儿,纵然有一天,全世界都没有人爱你了,那么,你一定要,爱自己。
白婉琼爱自己。
我心里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声音。
是的。
我没有骜奔,没有阿辰,没有任何一个人了。
可是,我还有我自己。
在这一刻,到底是要活下去,还是如此悲凉地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只要从这个山崖上跳下去,生命就会像烟花一样消散。
从此以后,人世间再无白婉琼。
如此干脆利落的了结,倒也真不失是一件好事。
沿着曲折的山径,我一步步爬到山巅,站在峰顶的岩石上看上去,可以见四周的景色全收进眼底。
“朵儿……”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听到一个刻骨铭心的叫声,我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却隐约瞧见树林里像有个白影闪过。
不可能的。
我用力摇头——那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我平静的心湖,却突兀地起了波澜。
骜奔……
我活在这个世上最完美的记忆,便是和他在一起,恩爱缠绵。
“朵儿,我们从此以后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离,你说好不好?”
“朵儿,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突兀地抬起头来,抱住了自己的头——很痛,痛得刻骨铭心,痛得让我倍觉难受。
我不能再想他。
用力地摇摇头,我收回自己的思绪——或许,他会难受一段日子,然后,会依然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个人,会长时间活在对另一个人的思念里,除非,那个人是疯子。
那么,我应该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再不要记得,人世间任何的人,任何的事。
慢慢地,我挪着步子,再次走到山崖边,低头朝下方看去,只见一片黑糊糊的深渊。
跳下去。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痛苦,不会再悲伤,不会再难过。
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连心都麻木了。
我张开双臂,正要像一只大鸟般纵下,纤腰却被一双手牢牢地锁住。
我愕然回头,对上一张鬼魅般的脸。
“小美人,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不如跟我回山寨,做我的夫人吧。”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后颈窝处,我立即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稻草堆里,男人压在我的身上,一双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滚开!”我用力地将他推开,一双眼里满是愤怒:“你是谁?”
男人跌在一旁,抬起手来擦了擦自己的唇角,眼里满是淫邪的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咱们刚好一对。”
“别过来!”我沉声低吼,从头上拔下发簪,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要再过来,我就一簪子扎死你!”
“你——”男人一时间无可奈何,很有些手足无措:“我说丫头,你也不必如此,其实我也不过是想跟你亲近亲近。”
“我却不想跟你亲近。”我脸色像冰一样冷:“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本姑娘不稀罕理你。”
“他奶奶的。”男人不禁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还真把自己当成天上的神女了?不让人亲近!”
“姑奶奶我就这样的个性。”我手里攥紧簪子,眼里怒火熊熊,确实很想将他彻底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