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世界》是茨威格的一本小说,一战后的欧洲生灵涂炭,让他心生感慨。不知怎么,我记得我曾读过那本书,似乎书中说道:“纵使我们今天怀着惘然若失的心情,像半个瞎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渊中摸索,但我依然从这深渊里不断仰望曾经照耀过我童年的昔日星辰。”
那种感觉如今竟是如此似曾相识。仿佛我生于那一日,仿佛我已经死于那个深渊。如果我的心有一日因孤独而燃成灰,我这样想,我终究还是会死的,无论我是否找到些什么对我而言有意义的东西,无论我是否找到自己的价值,我终究会死,死亡是神秘莫测的深渊。记忆也是。时间也是。
很不幸我掉入了这个深渊。
经过那扇摆满玩具的橱窗时,一个小孩指着橱窗里的汽车人玩具说,”妈妈,我要这个。”那个小孩的妈妈,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女人怜爱地说道:“成。”沉默占据了我。很快他们拎着一袋鼓囊囊的玩具离开了。这时熟悉的音乐声又响起来,不过这回不是小提琴,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我很高兴我想起了迈克尔杰克逊,他是我即使失去记忆都不会忘记的歌手。那是一首他的Wearetheworld。
他唱到:
Wearetheworld
Wearethechildren
Wearetheonesthatmakeabrighterday
那是我曾经听到过的歌词吗?
我听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我的心都跟着振动起来。
我的感情又像湖面那般起伏不定了。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们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礼物。那个礼物超越一切,超越时间和永恒,它让一切玩具店橱窗陈列的礼物相形失色,我相信爸爸妈妈将是上帝赐予我最好的礼物。
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也在想念我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这算是上帝对我的伤害吗?
我想我可能会哭出来。
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这对紫色的衣袖是爸爸妈妈给我挑选的吗?他们喜欢紫色吗?还是喜欢看到我穿着紫色?他们真贴心,如果这算是一个礼物的话。我还想知道更多:
爸爸有胡子吗?妈妈吻我的嘴唇是什么样的?
爸爸干什么工作?
妈妈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她咬不咬指甲?她是不是也会说:“我受到伤害了。”爸爸伤害过她吗?
这一切的一切在我的心里留下一个问号。那个问号困扰着我,小提琴声困扰着我,孤独困扰着我,饥饿困扰着我。
自从我醒来后,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现在我的肚子开始大声地咆哮,用饥肠辘辘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饥肠辘辘这个词。
我走到一个漆着白色标牌的餐厅旁,白色标牌显示着“麦丽加”餐厅的字样,那儿女接待员温文尔雅,我踩着红色的地毯走进去的时候,她们露出了友善的微笑,让我紧张的心情像松开的琴弦那样舒缓了一些。
我紧张极了,但是充满勇气,走到柜台前,柜台上摆满了烟酒,老板翘起一只腿,点燃一根烟,不动声色地把柜台上的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没有看那张菜单,因为我知道那无济于事,我乞求道“老板,很抱歉我身无分文。我想乞求你的施舍,我从未乞求过什么人,可是我太饿了,我已经走了一天路了。”我很惊讶我会用这种低人一等的语气恳求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有饿死的危险。我可能死在大街上、死在飞行的过程中。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有一天我因为饥饿而即将死于这个城市,我会留下最后的力量,我不会任由它,不会在大街上遗下我的尸体,我会飞到城市公园、飞到那片枞树环绕的湖水上,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深深地坠下去。也许我会成为湖里的一道风景、我的面孔会因年深月久而腐蚀、我的躯体会献给这片湖的鱼、我的细胞会飘到城市上空,空气里的每个角落,人们都会呼吸到我的悲伤、呼吸到我的孤独,说不定、说不定他们会异口同声的说:“有什么东西让我孤独坏了。”那正是我现在的感觉。
可当我从想象中幡然醒来,老板敲敲柜台的桌子,在我们之间,没有施舍、没有信任,他的眉宇紧皱,嘴里低声念叨着些什么。然后,他对我说,“小子,这年头骗取施舍的人多了,别以为我会上你当。你家有别墅,而我没有,我只有这个饭馆,我全部的家产。你腰缠万贯,你爸爸妈妈开着福特、或者是保时捷,而你,我敢打赌,你的裤兜里现在就装着几十美元!”
万分艰难,我把牛仔裤的裤兜翻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串项链,这串项链是爸爸妈妈留给我唯一的遗产吗?它真昂贵,透明的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可它似乎不适合我,这是妈妈戴的吗?妈妈戴上这串项链是什么样子?
一瞬间,我那么怀念我的妈妈,然而它突然被什么外力硬生生地拽走了。
面前的男人露出狡黠的笑容,绿色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他的话应验了一样,他哼哼唧唧地说:”看吧。这条项链,这条项链。”他说了两遍,似乎那是他嘲讽人的方式,“如果你留下这条项链做抵押,一切都好说。”又说了一遍,这让我恼火万分,我夺过他手中的项链,我说:“没门儿!”
他说:“小子,你要为你的这个选择付出代价。”紧皱的面孔现在变成一张贪婪而又凶猛的野兽,他咆哮道:“现在,从这里滚开。带着你那条脏兮兮的项链。不知道那条项链里沾了多少黑金!”
我破门而出。夜幕已经沉沉地降下来,我久久地盯着那条宝石蓝色的项链,它仿佛为我掀开了记忆帷幕,爸爸妈妈的面孔似乎清晰可见,像天边镶着一层银边的月亮,可过于遥远和神秘莫测。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稀疏的人群从我后方幽幽地飘过,个别几个幽灵般地看我几眼,黑夜中早已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一个乞丐席地而坐,他手中餐盘里装的食物闪闪发亮。我幽怨而又羡慕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目光甚至透过了我,似乎能够看到我的未来。他招招手,唤我过去。
“孩子,怎么回事?别抹眼泪。”当他问出这句话时,我真的哭了起来。有好久没有人这么单刀直入地向我嘘寒问暖了。我很高兴他这么问。
“我饿极了。”我回答他。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期待他的反应。
如我所料,仿佛上帝事先排好似的,他递给我手中那只裂痕斑驳的碗,说:“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孩子,原谅我的贫穷。”
我没有筷子,而且他是个肮脏的乞丐啊。我干嘛要接受他的施舍?但我太饿了,我思考了那么几秒钟,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怎么回事?”他依然关心不减地问道。
“我是个流浪儿。”噎着几片鲜嫩的菜叶,我回答他。
他的目光又透过我的躯体,仿佛我是玻璃那般。他就像从我身体中寻找着什么,但不论是什么,他深似海洋的眼眸出卖了他。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你有家庭吗?你是不是一个职业流浪者?”
当我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就后悔不已,他衣衫褴褛,一副长年流浪的样子,流浪汉是没有家的。他那么善良,深蓝似海的眼眸中装载着那些能够洞察到的、美好的往日景象,还有因为年深月久而深埋心中的感情,家人,爱情,他也许都曾拥有着,但他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眨了眨眼睛,这让我感觉他的心灵在哭泣,他说:“我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所有。”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丝银色的头发从他指尖滑过,他放下胳膊,我注意到那是一件不完整的袖子,相比起来,我的衣服更像是天使的馈赠,他说:“我原是一个科学家,还是一个父亲。”紧接着是一阵连绵不断的咳嗽,在我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这么虚弱的咳嗽声。我轻轻地捂起了脸。
“对不起。”他正色道,“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什么?”
“我太相信金钱、太相信权力了。知识使我深陷囹圄,权力揭开了我噩梦的伤口。”
“那是什么意思?”
“一个阴谋。”他看着我,眼里充满着神秘的色彩。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或许是想隐瞒什么,或许吧。他说:“我加入了一个组织。我本想从中谋取暴利,却反被利用,现在我逃出来,那些人追杀我。但我知道,有一天,我始终逃不过那些人的追杀。我只能祈祷我的孩子平安无事。”
他指着自己的脖子,他的手指那样苍白,以至于只是无力地在我面前晃动两下。他的手指坏了吗?然后我又注意到他的脖子,一道结痂的伤口,像闪电般地斜劈过去。那道伤口上方,他如释重负地微笑着。
他说:“你不会相信。我作为父亲现在有多么心痛。我内心有说不出的委屈。可这一切都是我埋下的恶果。”
“我想,如果我是你的孩子的话。”看到他那张遍布伤痕的面孔,我说,这并非安慰,而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受,“我会原谅你。不管你干了什么蠢事。你是一个父亲。你有忏悔。就像我,我原谅抛弃我的爸爸妈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只希望能见到他们回来的那一天。”
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让我眼里含起了眼泪,我说:“当我从噩梦中醒来,我发现我失去了一切,父母、记忆、一切有意义的线索。我的父母似乎什么都没留给我。我只找到了这个。”
我把项链递给他。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断裂的伤口。
他把项链捧在手中,看了看,然后递给我,说:“你的父母留给你了很珍贵的礼物。”
“是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条项链价值百万。”
我笑了。那是我噩梦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温暖。那感觉如路边阳光下盛放的矢车菊,我想,也许,也许我永生难忘这种感觉,可它也像路边的风景一样,很快消逝了。我又开始怀念我的父母,我愿用这条价值百万的项链,换取与他们一天相处的时光。我会带他们去海边,看着海浪拍打海岸,也许我们会看到“海鸥乔南森”那只与众不同,毕生寻找生命意义的海鸥。那些日子春暖花开,而我也不再是一只蝙蝠,我不再害怕阳光,我会用海子的诗歌表达我对他们的爱。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我真是特别怀念这种感觉。
回到现实,那个乞丐重新瘫倒在路旁,“去吧。”他沙哑的声音出卖了他,那让我感觉他已经疲累不堪,再也走不动一公里路了,“去吧。”他说,“去卖掉这条项链,找一个学校,安定下来,你会有个美好无比的明天。”
”可是。”我无法理解,“这条项链对我无比重要。它就像,它就像,我唯一的线索。通向我爸爸妈妈的线索。”
他那么望着我。又一次。就像是怕再也见不到我似的。我像或许吧,从我身上,他能看到他孩子的身影。我没有过问他孩子的身世。因为他是一个父亲。这是唯一的理由。尽管有些不自然,我努力保持微笑着,这样他就能看个够了。
然后,我听到他这么对我说:“这项链不是唯一的线索。真正的线索,在你的心里。跟着你内心的希望走吧。千万要小心,这个世界并非都是善意的。”
我又迷惑不解了,“希望?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何谈希望?”
“即使在最贫困、最失落的时候,也要有梦想啊。孩子,梦想能带你披荆斩棘、在岩石的裂缝中开出一条康庄大道。”他似乎在竭力安慰我。就像我经常以欺骗自己来安慰自己一样。
可是我不懂。我真是烦透了。现在我的心情如混乱的毛线一般错综复杂。我痛苦得像一只中了自己投下的毒的蜘蛛。我的眼里泪水都流成河了。
“我真想像你那么豁达。”我苦笑道。“可我常常活在噩梦的痛苦里。那里没有什么荆棘、没有岩石,也没有危机四伏。那里只是一片空旷的平原。一片四通八达的泥地平原,周围是茫茫无际的黑暗。好像我永远待在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我该怎么攀岩呢?我连方向都没有。”
“爱。”他指指自己的心脏,那儿有多苍老的一颗心在跳动?
“无论我们多么落魄、多么疯狂、就算我们失去了一切,千万别忘记,总有人在什么地方爱着你。找到他,你就找到了一切线索。”
这句话更像是一句电影台词。我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因为致命袭击而受到了伤害。他给我这顿饭,我很感谢他,但这段谈话实在是浪费我的时间。我还给他那只裂碗,起身准备离开。
“我要走了。”我说,“抱歉,我不能理解你的话。我只想找到我的爸爸妈妈。”
又是一阵绵长的咳嗽。他或许活不过今天了。可是我的路还很长。
“相信你爸爸妈妈爱着你。”他有气无力地说,“永远别回头,永远别让欲望侵入你的躯体。永远保持热情。永远面对危险。永远去爱。”
我已经走开。
尽管经历多日的磨难后,我开始怀念他。怀念那个曾救过我一命的流浪汉先生。我曾回头仰望走过的路,发现我那么无助,那么无可救药。他的话终究是一个劝告。不可能成为我人生的信仰。我曾穿越屋宇回来找过他。在我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有了份微薄但是固定的收入后。我企图给他一个回报。但他已消失在人海。后来,我听说,他当日被一支印着X标志的来福手枪杀死于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