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我的脚步声踏得像猫咪一样轻、当我坐电梯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我险些被吓死。电梯里昏暗的灯光、凌晨两点、遇到蝙蝠,这一切因素都使恐惧占领了我。当电梯打开的那一刻,我幻想着形形色色的吸血鬼或者是魔头站在我正前方,可感谢上帝,它们终究没有出现。
电梯前贴满广告的污浊墙壁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走廊里的灯光没有像恐怖电影里那样闪闪烁烁,铺着深绿色地毯的门口没有血迹、没有令人感到不适的影子。我的心慢慢地放松起来,转动着钥匙,门开了。
一天的焦虑和疲累彻底征服了我,我双脚踏在檀木地板上,换上拖鞋,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翌日早晨,我给自己准备了一顿早餐,麦片粥、杏仁蛋糕、还有妈妈从印度尼西亚寄来的腌制海鲜,但这并不能将我的注意力从那些照片上吸引过来。我的目光很快停留在那些昨天用索尼相机拍摄到的珍贵影像中。怀疑仍旧占据着我。我决心把它们打印出来。
有的时候,好奇心真是纠缠着你。
拿着那些照片,我一张一张地仔细地核对起来。
褐色的头发在黑夜的背景里显得格外迷人。
张开翅膀的样子。
他的一只脚踩上了没有地面的空气。
他纵身坠下。紫色的毛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自然课材料。
无心地喂了自己几口麦片粥,揣上一沓照片,我去了布尔先生的课。
骑着自行车穿过第五大道,我的心绪飘飞在昨日屋顶的那个神秘的身影身上。他到底属于什么?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用布尔先生的话说,这个形单影只的蝙蝠,或者说是一个男孩,他将归于何方?他为何怅然伫立在城市上方,又纵身跃下?
他是假象吗?
还是真相?
永远不要相信你用眼睛所看到的。
布尔先生这么说来着。
或许吧。
我的自行车停在帝约尔第三中学门口,这是我就读的学校。我看到约翰·里诺朝我招手。
“安娜,你好。”他的问候永远是帝约尔城最明媚的阳光。“你为什么裹着一层浓重的眼圈?”
这可能没法解释。我撒谎说:“昨夜参加了一场社团聚会。”
“关于什么?”
“环保。”
“全球变暖。”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谎言。
“安娜。你知不知道,全球变暖导致的冰川熔化,可能会淹没一些沿海国家,比如荷兰?”
他总是爱看那些奇闻怪事,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反问道:“即便如此,那也得花上一百年的时间吧?”
“不,如果人类的破坏力足够强的话,大概只需要几十年。”他接道,然后转过脸来唐突地问了句,“安娜,你听说过亚特兰蒂斯吗?”
“是不是一座沉没的岛屿?”我略知一二。
“嗯。”他继续补充道,同时盯着我的脸目光没有转移,这让我只好故意观察地面来回避,“据说,亚特兰蒂斯岛上的居民,曾经创造过高度的文明社会,他们用另一种方式交流,也许是《心灵传输者》当中的那种方式,他们似乎拥有《永无止境》电影中的那种能力,但他们的文明越发展,他们的内心就变得越贪婪。最后,终于经不住时间的腐蚀,那里的原住民,发动了一场惊骇宇宙的战争,最后毁掉了自己的家园。”
听到这儿,我不得不为刚才对他的误解和偏见而感到深深的惭愧。他懂得那么多,而我却只停留在繁琐的课文里,与教育大纲做纠缠,我突然很反感当下的教育制
还好,这段欺骗性的谈话仅持续到了贝尔先生的教室就很快结束了。我从里诺那里脱身出来,找到一个座位,放下手中的背包。这时候,丽莎递给我一张写着潦草字迹的纸条。
听说隔壁教室来了个男生,据说是个怪胎,天天戴着帽子,上课也不摘。
我把脸侧过去,装出一副特别关心的表情,我不想让丽莎感到她提出的话题让我感到漠不关心。但心里还是默默地抱怨道,噢,上帝,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在乎那个。
贝尔先生拎着一个轻巧的黑色皮包跳进了我们中间,那是他打招呼惯用的招牌动作,“孩子们,昨天布置的作业完成的怎么样?”露出一副亲和力爆表的笑容和啃惯了玉米的大板牙,“是不是‘是的,完成的非常出色’?”那是学业评估测试表上的条文。
我把那几张打印的照片递给他。
“噢,天!”他大叫一声。张扬,这正是他的性格。“这照片P的是什么?蜘蛛侠?”
他这声吸引注意力的叫喊声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我还是竭尽全力地解释道:“这是我在大楼上拍下来的照片。”
贝尔先生把照片递给哈勃克兄弟,他们看完后放声大笑。“可这能说明什么呢?你坐着直升飞机升到楼房顶部,然后与一只俊美的蝙蝠男孩相遇,然后你们对视,擦出明亮的火花?”
我正色:“基本情节吻合,坐直升机那段不对。”
然后他们又开始嘲笑我了。贝尔先生收回照片,交给我,然后回到讲台上,讲了一个让所有男生笑出声来而让我感到特别伤心的笑话,他说,“也许我应该去给校长提提意见,让孩子们远离那些想象力奇缺的科幻小说。我本人不喜欢研究鸟类,但安娜同学,你那张照片的确是漏洞百出,让同学们评论评论,鸟儿因为长出一双翅膀并达到飞翔的境界,它的胸骨得长到多长?如果是人类,那至少得有三英尺长的胸骨,那时候你们看到的不再是超级英雄,而是史前怪兽!”
他这句话让我心情变得很差、很差,我收起照片,以闪电般的架势离开他的教室,背后,贝尔先生用圆滑的语气安慰道:“安娜,欢迎以后继续来上我的课。”
走在通达的长廊里,空无一人,阳光阴暗、寂静无比,我忽然变得特别、特别孤独,真想一瞬间离开这所学校,可是我总是踌躇满志,最后失落而归。因为我害怕做自己后悔的事。一只壁虎从隔壁教室爬满蜘蛛丝网的角落里穿过,它那么自由,可以在墙缝中穿行,畅通无阻,如果我是一只壁虎,我想象着,我可能会是一只有思想的壁虎,或许我会有更自由的生活,或许还会写一篇著作,轰动壁虎界的著作,《愚蠢的人类》来嘲笑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的无聊生活和永不信奉他人、只把物质当成终生信仰的愚蠢作风。
可我终究不是那样的壁虎。
当我从白日梦中醒过来,听到了隔壁洗手间一个男生的干呕声。那声音让我极其反感,让我感觉他是在故意装死。我决定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打断我人生感慨的臭小子。
他身穿紫色卫衣,戴着一个非常不合季节的帽子,还有一条破落的牛仔裤,沾满了灰尘,一副几个星期未曾浆洗过的邋遢样子。这是近距离的感受。但仍让我感到历历如昨、熟悉万分,这不可能。我的第六感强烈地否认了这一现状,即便我拿出照片,对准他看,为了消除所有因为过于愤怒而看错了的地方,但那背影简直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可以消除的,似乎他就是那个蝙蝠。
正当我的心起伏不定,感到空气过于干涸,嗓子噎得生疼的时候,那个男生干呕完,转过身来。
结果不是擦出了明亮的火花,也不是我多么喜欢他。就是真相,真想对我来说胜过一切,我希望他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释,然而我看到一双愤怒的大眼睛像燃烧的星球那样,喷怒掩盖了一切,沉默掩盖了一切,还有恐惧。他倒退一步,他的背后像伸出触手那般伸出了一对棕灰色的翅膀,那翅膀完美无瑕,甚至带着一点嘲讽和邪恶的意味。他的双手紧贴在窗户上,似乎要砸碎它。似乎他又要做出逃离的动作。
这一次我制止了他。
“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解释道,语气里带着恐惧,不是对他的害怕。我从未惧怕过一个跟自己年龄一样的男孩子,我惧怕老师发现这一切,发现我跟一个蝙蝠站在一起,一个乖戾无比的女孩跟一只面色可怖,翅膀尖利得吓人的蝙蝠对话,这将无法解释,可能会毁掉我的学业。
那翅膀渐渐地收束起来,渐渐地,他的后面不再有令人可怖的东西,但他帽子下方的眼神中仍保留着蝙蝠般的警惕感。“你都想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一直跟踪我?那天在楼房上,现在又在这里?你是不是想把我的秘密公诸于众,然后让我被那些黑衣人带走?”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他的语气中并不带着冷酷,而让人感觉他像个孤儿那般,带着与生俱来的孤独和疼痛感。
我撒了个弥天大谎,因为我只在乎真相,我说:“如果可以,我更想成为保护你的那个人。”我想我的这句话有朝一日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以他为主人公,就叫《蝙蝠少年》,而我可能因为这句谎言成为小说中最危险的反派,因为爸爸曾经说过,谎言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物。
他凑近我,我以为他给我一个摘下帽子让我一睹他芳容的机会,结果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