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幽冥城的地界,就进入了雾气弥漫的森林。
我们已经离开了泥泞的荆棘地,森林里虽然依旧凹凸不平,但是泥土至少不再软若粘糯。鬼王所在的幽冥城已经变成了一团幽兰色的光。
“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我慢下了脚步,定魂针又开始发作了,我的力气在被它一丝丝地抽走。
“过了前面的山坳,再歇息!”鸴斯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四周漆黑一片,偶尔几处鬼火将树木的枝桠映衬得更加诡异,我努力追赶了几步,与鸴斯保持距离。
“小心。”鸴斯抬起一节树枝,我俯身钻了过去。
“鬼王要这么大一片黑漆漆的林子做什么?”我的身体越发不适,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我试图开口说话,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鸴斯停了下来,我却躲避不及,撞到他的背上。
“鸴斯,你撞到我了。”我揉着脑袋,不知道自己已经摇摇晃晃了。
“你怎么了?”鸴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伸手过来。
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身体了,骨节间松散得能钻进林间的风,我伸手抓上了他的斗篷想获得支撑,可脚步疲软连站着都困难,我顺着他的斗篷滑了下去,跪在了地上,双手杵在泥土里,艰难地咳起来。
“是定魂针......”
鸴斯的手搭上了我的额头,手温清凉,我松了松喉头,突然很想喝水。
正想着,就见鸴斯解下了自己的水袋,他扶住我的肩膀,我听见了清水灌入喉咙的声音,我喝的匆忙,像是沙漠里的囚客。鸴斯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到我身上,然后让我往斗篷里一裹,往身后一带,我就这样被他借势扛在了肩上,他瘦弱的骨头隔得我生疼,我哼了一声,表示反抗,“鸴斯,你太瘦了。”
鸴斯故意颠了一颠,才道,“我背你一段,你睡一下,我们快到了,一会人多嘴杂,你不要再说话。”
我点了点头,迷迷糊糊睡去,鸴斯虽然尽量保持平稳,可每当走到颠簸的路段,身体晃动带来的疼痛依旧有规律地传来,我总是被惊醒,像是有人在往我身上钉钉子,每一次敲打,疼痛便往脊髓里深入一分。
感觉到了亮光,我再次转醒,我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艘小船上,鸴斯把我帮我船舷旁,他则站在船头熟练地摇着船桨,亮光是不远处的迷岛发射来的,无数幽兰色的鬼火河流飘荡,汇集成远方小岛上暖红色的光茫。
“岛。”我连组词的力气都省了。
鸴斯长长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投出一道剪影,逆光中,只听他轻柔地回道,“那是铎泽岛。”
因为是连接修罗之路与幽冥鬼域的湖心岛,所以铎泽岛上守卫森严,还未登岸,手持定魂针的鬼族兵将就聚拢过来。
我从眼缝里瞥见那些忽明忽暗的长针,尽管裹了两层的披风,可仍旧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鸴斯排着队靠岸停船,不着声色地背着我继续往前走,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将将鸴斯拦住,大声道,“陆左使有令,修罗之路里逃出了魔灵,铎泽岛要全面严查,掀开你的斗篷,报上名来!”
鸴斯将我放下,我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泥土里。
“这是暗黑森林里的魅兽,已经可以幻化成人形。冥主需要一种以魅兽之心提炼的药材,这两天我一直在为冥主采药,这是陆左使的手谕。过几天我还要出门,等这味药提炼好之后,还要烦请穆都长替我转交给晴空大人。”鸴斯说起话来驾轻就熟。
“原来是长霞巫医。既然冥主要魅兽,何必烦劳您亲自去狩猎?吩咐下来,我等兄弟众多,抓它几十个不成问题。”姓穆的都长很是兴奋。
“穆大人辛劳,只是这魅兽需要男童之身,又是不经年的小兽,需要一番甄别,再说,它们鬼灵精怪的,又能附身在任何树木上,捉起来着实不容易,铎泽岛最近不安定,不敢让穆大人分心。”
“长霞客气了。前几年,您给我的山泉鱼的鱼尾纱我都留着,真是好用!”穆都长边说边围着我走了一圈。“怎地这般虚弱,莫不是昏死过去了?”
“我给它服了药粉,睡着了而已。”
“长霞心慈,不比我等都是狠心的角色。可做巫医的,又是在王族,可不能总这样干干净净!”
“多谢穆大人提醒,母亲教导我多年,有些事情再大也不必上心,有些事情再小也不能不管。”说着,鸴斯若有所指地与穆都长对视。
“送灰鹊回北宅!”穆都长突然提高了音量,“要亲眼看他取了心再回来。”
我再次被鸴斯抗在肩上,一路颠簸地进了一条窄巷,左拐右拐才走近了一座小院,众人将我围着,而我则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鸴斯扔到了火堆前。
“你要杀我?”我看着鸴斯蹲了下来,从怀中抽出了一支短匕,火光盈盈,短匕上的寒光射得人心冷。
“相信我。”鸴斯的声音飘渺又温柔,说完,没有半分迟疑地举起了匕首。
士兵们鱼贯而出的声音依旧能传到我的耳朵里,难道是障眼法呢?等他们都走了,小小的院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迷糊时分,我感觉到被人抱起,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盏孤灯映着我的眼帘,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催我睁开双眼。。
鸴斯端了一盆清水,白气氤氲显得他的脸朦朦胧胧。我隔着雾气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看见你把刀子......为什么我的心还在.....跳?”
鸴斯安静地坐下来,正色道,“是你拥有了不死之身。”
“哪里有什么不死之身,你又在骗我?”我的记忆停格在了那柄冰冷的匕首,可鸴斯却不可置否,“我从不拿人命当玩笑。”
他在清水里拧了一块帕子递给我,又将一旁的铜镜转向我,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炭黑的泥,想起自己当时害怕被发现的困窘,道,“我真的很害怕,真的。”
鸴斯不以为然,待我擦完脸,将水端走,道,“以前我曾为你换过一颗心。”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
“当时,你受了很重的伤,有人带你来找我,让我救你一命。那时候,你刚召唤了魔灵军团,受万魔朝拜。我从未给魔王换过心脏,况且,魔王要换心,一颗人心只会成为累赘。可巧的是,当时,我手中刚好有一颗永世跳动的心脏,所以,我没有半分犹豫,就把熙城的心换给了你。”
“熙城的心,熙城是谁?”
“天界的人,因为犯了不赦之罪,被天神惩罚,夺走了永生之力。她被剔除了神籍,跌入了冥河,因为失去了永生之力的保护,所以她被恶鬼分食,我母亲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血肉斑驳,只有一颗孤傲的心不停地跳动着。”
“那我当时自尽,剜去的就是这颗心,对吗?”
“正是。”
“那我为什么会想结束生命,还用这样残忍的手法?是不是和这颗不死之心有关?”我隐约地感觉到不安,鸴斯也神色黯然,我问,“你是大夫,救人是你的本分,对不对?”所以,你没有私心,也没有企图,对不对?”我无法确定,却又试图说服自己,或许和鸴斯无关,可事实摆在眼前,任何死法都比剜心来得痛快,除非,我在用生死表达着某种情感。
“当熙城的地魂遇上了熙城的心脏,她前世的残念便有可能会主导你的意识,让你不由自己。”
“地魂?”
“天、地、人三魂之中,地魂掌管容貌,你和熙城长得一模一样,这就说明,你投胎转世用的就是熙城的地魂。你还记得,乘风风让你服下的‘大慈大悲’吗?熙城是鬼王的妹妹,鬼王认得你。”
“如果熙城的残念苏醒,我会做什么?”
“熙城被剔除神籍是因为她曾经弑神,她杀死了临缜,当年的封疆战神。花烈成秀说,在八星还魂阵中,你们遇到了临缜的残魂,而你——”
“——我杀了临缜。”
“可问题是,如果你被熙城的残念控制,你不会自尽。”
“你是说,我只是曾经被控制,我死的时候,是清醒的?”
“对,如果她想和临缜一起死,她不会等到天神的判决。所以,你剜心的唯一理由便是你知道,熙城的心跳必须停止。”
“心跳停止残念才会寂灭。所以,是熙城借我的手杀了临缜,而我却选择与熙城同归于尽?”我有些难以理清,“难道熙城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吗?难道杀死熙城是魔君不得不履行的正义吗?”
鸴斯笑了,“我也不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或许你知道自己死不了,有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也许你在冒险。”
“你明知道我有熙城的地魂,你明知道换心会让熙城有机会将我控制,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我的目光锁定鸴斯,我盯着他,审视他,过滤任何一个他说谎的可能。
“因为临缜已经死了。”
“可他没死!是你说的,他还在八星还魂阵里!是你说的,我和花烈,我们遇到了临缜的残魂——”我据理力争,却在这一刻明白了鸴斯的意思,“为什么临缜的残魂会在八星还魂阵里?”
“因为一个人。临缜管他叫哥哥。”
“你把我弄糊涂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临缜的哥哥?”
“不管他是谁。”
“怎么能不管他,他就是临缜还活着的原因!”
“你杀了临缜。”鸴斯戏谑地看着我。
“那又怎么样?”我没好气地反驳着。
鸴斯恢复了常态,道,“花烈成秀说,当你们离开八星还魂阵之后,那位‘哥哥’便消失了。很显然,人不会凭空消失的,是有人借你的手杀了临缜,而且在花烈成秀全力对抗七百山鬼无暇分身的时候,暗中将人带走的。”
“谁会这么做?那个‘哥哥’又是什么来头?”我理清了头绪,接着道,“而且,鸴斯,除了你,还有谁会想到利用我来杀死临缜?”
“除了我,还有送你来的人。”
“你一直都没有提过,他是谁?”
“花烈说,你管他叫阿缜。”鸴斯看着我的眼睛,也在探究。
我当然不记得这个‘阿缜’是谁,只能道,“你们还查到了什么?”
“你走之后没过多久,龙王与鬼王重修旧好,据说是因为龙王送来了一件龙鳞衫,解了鬼王的燃眉之急。”
“景都翎和我说过,龙鳞衫在极北的界枯洞中失窃了,所以杜鲸才会大肆拘捕可疑的嫌犯,我身上有龙鳞衫的气息,所以我才被送去了牢房,所以我才能遇到了景都翎。话说回来,这个龙鳞衫到底有什么用?如果它是一件宝贝,又为何会被送到极北的界枯洞里?极北,应该很远吧?”
“龙鳞衫和传说中的凤凰衣一样,是用北海龙族的上千片龙麟织成的,每一片龙鳞都来自不同的龙身,身着龙鳞衫的人不但会受到北海龙族的尊敬,他还会因此改变体貌,化作一条龙,从而隐藏身份。”鸴斯在屋子里徘徊,“花烈说过,八星还魂阵的力量就是借助七百山鬼的戾气来隐藏内中人的身份,所以,那个人的气息被隐藏了,临缜的残魂也被隐藏了,所以,天神才会以为临缜已死,所以,熙城才会判处弑神之罪。”
“你是意思是,龙鳞衫的主人就是临缜口中的‘哥哥’?难道说,是鬼王在暗中操纵一切,是她带走‘哥哥’”
“你去过鬼王殿了,你也看到了,鬼王不问政事很多年,幽冥城其实是掌控在陆家兄弟手里的。”
“那是陆晴空和陆海牙在捣鬼?”
“他们才是幽冥城真正的主人。”
“可鬼王为什么不问政事?如果陆家兄弟是幽冥城的主人,刚才在鬼王殿里,他们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杀我的?”想起了被陆海牙袭击的刹那,我很是后怕。
“就算是陆晴空也奈何不了不死的魔神。你的不死之身,已经是你最大的盾牌。没有人可以轻易伤害到你。”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抓我?”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哎,我以为你无所不知。鸴斯。”
“我只是个大夫。”鸴斯道。
“你还真是个大夫。不过,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如果陆家兄弟真的是幕后黑手,我一定会向他们讨回公道的!”
鸴斯突然插起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我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摸了摸肚子,表示很饿,鸴斯刚要出门,走了没几步又折返过来按住我的寸口,过了片刻,神色松散,方道,“看来,你已经把定魂针消化了,”说着,他收回了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又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神魔一体。”
“什么是神魔一体?”
“紫色的魔晶代表魔族的力量;白的的神晶代表神族的力量。你的体内同时拥有了两种力量,他们相互制衡,又相互补充,魔晶给了你不死之身,白晶重塑着你的容貌。几年前为你换心的时候,你身体里一丝一毫白晶的痕迹都没有,如果不是我技不如人,就是神奇的事情发生在了你的身上。”
“你若是技不如人,天下有谁比你还厉害?”我不以为意,只当是鸴斯自谦。
鸴斯轻轻蹙眉,然后,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笑容,我有些动容,又道,“你也为我高兴,不是吗?”
鸴斯道,“魔神归位,应该庆贺。”
“这样挺好的,我只是担心,等我恢复记忆,也许就这样的心情了?”
鸴斯犹豫了片刻,最终向我投来一道真实的微笑,“不会的。”
“那我相信你。”我满眼期待地望向他深黑色的瞳孔,还是发现了一丝闪躲。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说着,鸴斯走出门去。
“为什么,你的眼中会有闪躲?”我靠在床头,望向窗外月曜石散发的孤独的光芒,“虽然许多事都说清了,可为什么我仍旧心怀不安,是因为那个叫‘阿缜’的人么?阿缜和临缜,连名字都很像,这其中又什么故事呢?”
注:山泉鱼的鱼尾纱裹在眼睛前,可以看见魑和魅。《君祁之歌》上有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