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些东西,我便睡着了,鸴斯将我叫醒的时候,城外的更鼓刚响过三声。
“什么时辰了?”我揉着眼睛。
“子时刚过。”说着,鸴斯再一次递来了黑色的披风。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为自己争取着一丝可以行走的权利。
“我留下了魅兽的心脏,你这具‘没用的尸体’必须趁夜处理掉。”鸴斯不容我抗辩,再此将我塞在披风里。
再次被挂在了鸴斯的肩上,我反抗地扭动着。
“再被当街拦住,你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鸴斯又颠了颠,我只觉得“慧门大开”,抱怨道,“你试试大头朝下一个时辰的是什么滋味.....”
“你再说几句,就不止一个时辰了。”
“哎......人善被鬼欺......”
午夜过后,天气微凉。我们离开了药庐,在小巷里行走。周围很安静,我透过领口的缝隙向外张望,鬼将们依旧有条不紊地巡逻,鸴斯在巷子里熟门熟路,带着我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勾魂将。因为鬼域不见日月,也没有星光,所以月曜石和冥焰点缀了整个岛屿,夜色中,幽幽的蓝光频频闪烁,在无尽的漫长黑夜里承载着所有光明的力量。
“你说,杜鲸为什么对景都翎恨之入骨呢?”我见周围没有别人,便与鸴斯开了话匣子。
“魅兽不会说话。”鸴斯呼出的白色空气,和他的人一样,迷蒙不清。
“你还不如让我昏睡过去。”我抱怨着,声音因为颠婆而颤抖,我假装作呕了几声,却险些把晚上吃的都呕了出来。
到了渡口,鸴斯将我放了下来。我软趴趴地躺在地上,继续佯装自己是一具可爱的尸体。
鸴斯在小船上忙进忙出,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定在他身上,试图用“恶毒”的眼光将他的形体盯出一个窟窿来惩罚他对我的冷漠。
鸴斯无动于衷,直到他收了船绳,才开口道,“我也不曾亲眼见过,都是道听途说。”
“说来听听。”我好奇心大增。
“成魔之前,景都翎是幽冥城有名的降魔师,魔族和神兽族在蛮荒大战的时候,景氏就和杜鲸一起去了蛮荒,研究魔灵的魔性。从蛮荒回来之后,景都翎便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杜鲸,当时在鬼域,杜景联姻是一件大事。”
“怎么就是一件大事?”
“蒲、陆、杜、风是幽冥四大豪门,所以杜鲸的势力几乎遍布整个幽冥城。而景氏在幽冥为人熟知,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种生死人肉的秘术。”
“生死人肉?是什么乖乖?”
“景氏曾是龙影王朝是的贵族,汤平妖乱的时候,景家为躲避巫蛊,就入了鬼道避祸。活人入死城,本来不合规矩,可鬼王却为景家的人敞开大门,说他们是鬼族先祖,受命去人间掌管差事。所以,从那以后,景氏一族在鬼王的应允之下,战祸之年入鬼门,鼎盛之世入人间,以两生术游走于两界之间,占尽天时地利,逐渐壮大。”
“两生之术?你是说,他们既可以做鬼,又可以当人?而且还不用转世投胎,也不用死后离魂?”
“既然能生死人肉,皮相这个东西他们驾轻就熟。”
“那和妖怪有什么分别?”
“不老不死,这是很大的分别。”
“所以他们不必喝下忘川水,也不会像我一样失去记忆,对么?”
“鬼族人称他们是行走的史书,因为博学和谦逊,景家在幽冥也很受尊敬。”
“或许鬼王真的有私心。”
“幽冥中人一直都认为景都翎就是鬼王的暗棋。”
我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那你说景都翎把妹妹嫁给杜鲸,是成全佳人还是另有所图?”
鸴斯道,“一个家族在两界通吃,如果再与杜豪联姻,是不是有点......不知满足?“
“杜景联姻,受益的始终是杜家。“
鸴斯道,“那年景都盈二十二岁,鬼王赐予她虢姬的封号,她成了杜氏唯一的夫人。杜景两族大婚,鬼王亲自主婚,幽冥城的流水席摆了一天一夜。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妹妹大婚没多久,景都翎就离开了幽冥,他突然间入了魔,并开始协助魔君攻打神兽界,魔君大封群臣的时候,景都翎位列六境执守,可见其战功卓著,位及侯相之位。后来,魔族要攻打鬼族,杜鲸和景家的关系才陷入了僵局。”
“听杜鲸说虢姬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景都翎夜入鬼城,亲手将他的妹妹斩于魔炎剑下。”
“亲手......杀了她?景都翎为什么要这么做?”
“景都盈死后,杜、景两族断绝了来往,景氏背上了背信弃义的罪名,一度被众鬼排斥打压。后来魔族血洗幽冥城,四大家族战败,景族中人便乘着战乱又借助两生术重返人间了。”
“那都翎和景氏还有来往吗?”
鸴斯摇了摇头。
“你说虢姬说被魔炎剑杀死的,她不是会两生术么?怎么就死得如此突然?”
“魔炎剑不是普通的剑。攻打神兽族的时候,魔君便用冥焰锻炼了七柄剑,魔炎就是其中之一,当年,景都翎的首战就是用魔炎剑的威力一战成名,魔炎一出,魂飞难再聚。杜鲸因为虢姬的死几近疯狂。他对魔灵的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加深,后来他造出定魂针,杀掉了多少魔灵,不能不说都是因为怨恨难消。”
“所以,阿难无染才利用了这一点,用苦肉计,将景都翎埋伏在杜鲸身旁用来探听我的消息么?”
“也应该是为了寻找定魂针的解法,毕竟,有了定魂针,魔族对鬼族的绝对优势也在一点一点减少。”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虢姬非死不可?”
“景家世代以两生术续命,也许正是因为对‘生’的自信,才让他们对‘死’掉以轻心了,其实,死很容易,生死不过一念之间。”
鸴斯将我拖上小船,开始摇桨。
小船离岸,我坐起身来,顺势要将披风解下。
“等一等,别急着出来。还有一段路程。”鸴斯轻声道。
“比起都翎,我要幸运的多,你的话提醒了我,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这一次我要好好活着。”我乖乖将披风扣在了头上,陷入了沉思。
“如果你是鬼君,你会不会和鬼君一样对景氏一族‘格外特许’?”鸴斯问。
“景都翎是魔,景氏可不是。”我想了想答道,鸴斯不语,听我说道,“我明白,两生术,是千百年来景氏立族的根本。可这样一种秘术,在下界共有的法则里无疑是个例外,那么它一定有他的必然,也一定有它的情非得已。魔界不是幽冥,魔界有魔界的立场和规矩;景都翎是魔,不代表景氏是魔,我的格外特许可以放在景都翎身上,却不会放在景氏身上,而且,你不觉得,我离景氏越远,他们就越安全么?”
“这么快就以魔王的身份自居了?”鸴斯语气调侃。
“是你问我!”
“我的原话是,假如你是鬼君。”
“我不是鬼君,我也不会‘格外特许’魔族以外的人。”
“很多年前我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的回答和现在一样,你还不承认么?”
“承认什么?”
“你就是镜衣。”
“......”我无言以对,静默地看着鸴斯。
“你早该多为自己打算。”鸴斯言语深沉,一半轻责,一半鼓励。
我看向船仓外,黑暗像是一只巨兽张开巨口,船儿孤灯独行,前途未卜,再看着鸴斯高挑的姿态,让我有一丝错觉:这个人,仿佛是我的引渡人。
我们有沉默了下来,我陷入了对未来的担忧,而鸴斯则猜不出在想什么。
“你都不问我们去哪儿么?”船将靠岸的时刻,鸴斯打破了沉默。
“我们去哪儿?”我乖乖地问。
“修罗。”
“修罗之路。”我想起乘风风曾说过,如果出不了幽冥城,就去修罗。
“大败鬼族之后,你兴建了修罗之路,你说,待魔禁门开,王者归来,群魔出巢,一战天下。”
“你要我去开魔禁之门?”
“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
“给我讲讲修罗之路的事。”我见鸴斯不疾不徐,也安下了心,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我一路上的功课。
只听鸴斯道,“修罗之路,是魔君打败鬼族之后在暗黑森林分离出的地界,它是恶鬼道的一部分。当年,魔族打败神兽族和鬼族之后,在幻海封疆扬旗,划界称王,许多魔灵不愿再打仗,就留在了幻海。后来,为了为攻打妖界做准备,魔君建立修罗之路,渡恶鬼入魔,立军威。阿难无染曾经是恶鬼道的一员,他说修罗之路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魔王的全视之眼一直注视着修罗的众生,魔禁之门开启的一刻,就是封魔的奖赏。’所以,阿难希望你能找到‘全视之眼’也许他能帮你解惑。”
“你又怎么确定这个‘全视之眼’不是谣传?”
“或许‘全视之眼’不是真的,但是有一个人一定是如同‘全视’一般的存在。”鸴斯语气诚恳,“修罗之路是杀者之路,想要爬上时间之柱的顶端,成为最靠近魔禁之门的魔灵才会有机会受魔王召见。为了成为最先被魔王召见的人,所有的恶鬼必须杀尽一切阻碍,才能到达最高点。修罗是另一个地狱,是恶鬼地狱,是杀戮地狱。残酷的战斗持续了十万年,魔灵的枯骨堆成通天高的祭台,这样的世界,如果无人统治,陷入混乱是迟早的事,可惜不巧,修罗之路已经延续了十万年,所以,一定有一个人,他从修罗之路创生开始,就不曾被杀死,他遵守着对魔神的信仰,一直坚持着,这个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道。
“它能在无尽的杀戮中存活,或许和我一样,也是个神血的后裔。”
“你这么确定?”
“这是你和我要找的答案。”鸴斯道。
“你和我?”我看着鸴斯似笑非笑的神态,还不确定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答案。
“有何不可?如果,你和三年前一样,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他要取代我,难道不可以吗?为什么我会感到一种侵犯?我有些心虚,道,“我会找回记忆,给你一个说法。”
“你不欠我一个说法,魔君不会欠所有人,任何说法。如果你真的做不了魔君,我会亲手将你交给陆晴空,成王败寇,我会亲手将你送上断头台。”
鸴斯默立船头,夜风吹起了他的长发,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鸴斯的长发是否和都翎一样,隐藏着一丝紫色?不需要了,这个人注定不会为我鞍前马后,这个人,不是阿难无染,不是花烈成秀,这个人亦敌亦友,这个人晦暗不明,可是这样的晦暗却让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对我,他不会违笑,不会阿谀,这个人,是王者之剑。
靠了岸,我们弃船登岸,向着僻静的森林走去,周围有不安的骚动,是恶鬼在惊吓路过的人,我们朝着既定的方向走着,鸴斯加快了脚步。
目之所及一片空旷,安静得出奇。
“既然是修罗之路,不是该严加把守吗?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我开口向鸴斯询问。
“晴空在这里布下了三道阵法,一旦我们试图打开修罗之门,他就会发现我们的踪迹。”
“你不打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我打趣他。
鸴斯十分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你是最大的筹码,一切有你就够了。”说着,鸴斯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径直走进了空荡荡的丘陵地,我跟着他的脚步,站在他身边。
“你有多少把握?”我继续呱噪。
“你若是真的魔君,我没有输的可能。”
好吧,管他的。我屏气凝神,看着鸴斯将身体内的力量尽数施放,直到他干净利落里破开了晴空的第二道地门阵,乌压压的鬼族士兵才开始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我捏紧了拳头,等待灾难的降临,可就在鬼族的乱刀在我耳边破风而来的时刻,丘陵地之中迸射出一道绚烂的紫光,接天连地,瞬间将鬼域照的和白天一样,四周的鬼兵鬼将禁不住亮光,纷纷躲避,鸴斯却借势将我拉入紫光之中。
那时我才真正明白鸴斯“没有输的可能”是指什么——修罗之门,不是陆晴空三道阵法就可以封闭的入口,那里面活生生的恶灵与鬼魅,正无时无刻不在用猩红的双眼注视着门外,他们注视,注视着每一道可以借机打破禁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