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告诉你,从赤霞城那个隐秘的树洞里出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除非你亲身经历过。
我喝下了忘川水,忘记了源头,正如我在莫名之中坠落下去,惊慌不已。在漫长的坠落里,曾经的喜怒哀乐一点一滴离我远去,这一次,是我亲手选择的命运。我以镜衣的心、血、眼泪面对一切,我是魔神,铎、镜、衣。
“噗通——”
水。温暖的水。温暖的水里长满了颀长的水草,招摇,无情,想要缠住你做那水底的骷髅,用肉身上供。
我怀里的铃铛一阵一阵的轻摇,它是忠诚的守护者,它的力量让水中的寄生草缩回触手。
“谁?”
“她是谁?”
“是那些家伙又回来了吗?”
“快躲起来!”
扑腾了几下,我终于浮出了水面,我伸手扒向河岸,使劲蹬了蹬脚下,不料掉了一只鞋子。
我悻悻地坐在河岸边,浑身滴着水,我解下了发簪子,这是一只白色的简单的簪子,我看着它,觉得很亲切,拧了拧头发,又将它绾了回去。
“还我鞋子!”我一面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一面对着水中的不明生物大叫。
“噗——”也不知什么东西朝我喷了一口水,一具漂白的鬼影就那么飞快地潜了过去,我被怪力往后一带,刚好接住了落在怀里的鞋子。
“坏家伙!”
呼啦倒出一鞋底的水,鞋子湿漉漉的,虽然不舒服,可还是穿在脚上,踏在软绵绵的泥土地上,我向着灯火亮光,那不远处的闹区走去。
水道拐了七八个大弯,一块破烂的石碑半截儿都埋在土里,得弯下身子仔细瞧,才能辨出上面的早已风蚀了的两个字迹——幽冥。
幽冥。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先看到的两个字。
第二次看到这两个,是在一座庄严肃穆的城门上,那城门上还有另外两个字,鬼城。
“排好队,排好队!”两位值戟的门将把队伍整理得有条不紊。我排着队,走了一阵儿,才看清门前的景象。
只见一个门将接过了一张木牌,门前的两把断头斧“咔——”地一声张开,一只鬼客被放了过去,然后“咔——”地一声止住了下一个鬼客的脚步。
也许是我两手空空又东张西望的样子显得不和礼数,一旁的守卫,大喝了一声“肃——穆——”
这一声天地震颤,我正了正三魂定了定七魄,也象征性地缩了缩。就在此时,一股子脂粉味飘了过来,这一队鬼魂都开始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
鬼会打喷嚏么?我打了一个。
我转头一瞧,只见六只轻笛奏满的响乐飘扬过人群。接着,所有的鬼一呼啦转了一百八十度,齐刷刷地朝身后张望,也都忘了刚刚门将千叮咛万嘱咐说:赶着投胎的鬼切勿回头。
轿子飞在半空,我向里面望了望,轿子里绫罗绸缎翩翩飞。只见它越过人群,一下跳过了五六级,径直从我身边掠过,风一吹,轿帘内侧惊现了里面“娇女子”的真容,我着实吓了一跳,险些把心肝肺都呕了出来。
我本不是个在意容貌的,奈何看了“它”,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上天还是善待我的。
那娇女子“咦”了一声,轿身也微微一顿,似停非停地就那么滑过去了。
“乘大人——”门将叫声未止,城门里面就传来一阵悦耳的女声,催促道,“风风,快点!”飞轿里的人再也没有回头,随着歌声走了。
队伍一阵推搡,跟滚了肠子似的,一撮一撮的动,我没掌握好节奏,怀里的铃铛被撞了出来,“铃铃”地响了两声,对我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却没想添了乱。
众鬼也都听了铃铛声,忽然间全都定住了开始寻找声音的源头,发现是我之后,“轰”地一下都避开了十丈。我觉得有趣,拿起铃铛摇了摇,又是“铃铃”两声,谁知它们听了,竟然掉头就跑。
我想叫他们回来,可事发突然,哪里能叫停,再看了看一干门将,也都不再敢与我对视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我三步并两步去问门前的执守。
他只咽了口唾沫,高声大喊道:“幻海魔君,入鬼符秋饷宴!”
“我?”我指着自己,问他,“魔君?”
“恭送魔君!”
“呵——”
我只得往里走。身后一干爷们长吁了一口气,我连忙回头想要看个究竟,没想到竟是,过去往昔不可见,都化作层层迷雾,遮挡了来路。
鬼城里面很热闹。我挤在人堆里,闹闹哄哄地往前走。
很多鬼都带了面具,我看不见它们的样子,我低头瞧着,有的没影子,有的没腿,更奇怪的是,没腿的鬼却一步一步走得稳当,我低头欣赏着斑驳的光影,心想,这是个其妙的地方!
进了内城,更加热闹了。除了鬼,还有许多长角,长尾巴的东西,我从没见过这些,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道:原来这个世界光怪陆离,不寂寞。我四处寻找,正想绑一个和自己差不多身段的物种攀谈几句,却被另一只手强行抓了过去,那一股子脂粉味,我怎么都记得。
“是你!”
“呦!我到处找你,你鬼舅舅的外甥女的亲奶奶的大女儿想你太久,央我来找你。亏了我火眼晶晶,一下子就认出你来,还不快跟我来!”
你谁啊!
平白无故受了个飞眼,“嘘——”他轻呼。我知道他眼神里面有猫腻,就转了话峰,“可遇见你了!”
“跟我走!跟我走!”说着,他拿起手里的桔色帕子试了试鼻子,埋怨道,“要不是你,我也许久不闻这些有的没的怪味了,快走快走!”
我动了动鼻子,也没闻出区别,他动作倒快,我只感觉到手一紧,就被他带上了那顶飞轿,一溜烟地越过人群往最高的楼里面飞去。
“怎么称呼——阁下?”我先问好。
他很害羞,用帕子遮了半边脸,又与我并排而坐,不停地偷瞄我,“哼哼哼哼哼哼,”他笑得像个木偶,“风风,叫我风风就好。”
“风风,你是谁?”乘风风的眼睛像是狐狸的眼睛,眯成缝地看人,眼尾飞翘到眉根,一挑眉毛,把天底下都收在眼底。
“哎呦呦,可不得了了!”说着,他贴了嘴过来,“河瑜家的树洞掏了你多少东西,连我都不记得了。”
我见他话中有话,就接到,“难道我忘了很多东西?”
他探出莲花指指了三下,“你只要记得三样东西,最重要,一个在你怀里,一个在你头上,一个在你的生魂结界里。记住了?”
我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地盯着他。
“你怀里的叫执魔之铃,是你的看家宝贝;你头上的叫乾坤簪,是你爹的看家宝贝;你的生魂结界里,还藏着一个回音螺,是你娘留给你的看家宝贝。”
“我是谁?”
“魔君——铎、镜、衣。”
“我是魔、君?别开玩笑了!别逗我了!”
“哼哼哼哼——”乘风风一边笑一边又招手叫抬轿子的飘飘鬼慢慢飞,他转过头来继续说道,“我可是好鬼,最好最好的鬼。”
我默不作声,谁知道呢?
风风又道,“当然,魔君怎么能失忆?好鬼可以帮你!”
“如何帮?”
“我这有个琼浆玉露,出自长霞巫医之手,她给了鸴斯,怕他忘记了不该忘的东西。如今我得了来,送给你,专治你这不记得前世的毛病。”
“风风是做药铺生意的?”
乘风风本来笑嘻嘻的,听了这话狠狠摇了摇头,继续道,“嗯~我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我怎么信你?”
“今日鬼符秋饷,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易,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我如今是上了年纪的,胆子小了,不比以往,想我一个小小活脱鬼一生里碰了手的东西太多,惹了不少仇家。现在想在七界之中得个安生处养老,想看魔君给不给?”
“你别拐弯抹角的。”
“我只要一个应允,若将来有一日,我无处容身,要魔君收留,也不忘我今日再卖这‘通灵’药一次欠下的罪过。”
“让我考虑考虑。”
“今日是鬼符秋饷,七界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有东西要换,你不换别人也换。我这药只剩下一瓶,我让魔君先选,酒过三巡,我在后院的大枫树下等你。你若要便来。”
我心想也好,便答了句,“便看机缘!”
乘风风再次拍了拍我的手背,从身后递过一张面具,“你这张脸,若让他们看见,恐怕多生事端。带上它,对谁都好。”乘风风见我不接,又说,“此刻相安就是平安。”
他难得正色,我才接过手来。
我见外面传来了喜乐声,知道该下飞轿了,我绾了绾发髻,将簪子藏在头发里,才将面具戴上了。
乘风风憨笑,“心思细腻原是与生俱来,”他再次用丝帕遮住半张脸,道,“大家活太久了都记性差,你最差,他们总还是记得一些,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没事,我虽是好人,也是天下最最不重要的人。”
“风风自谦了。”
“今日的场面,懂的人懂,我也只有自谦的噱头。”
他这里刚说完,那边便有几只黑乌鸦,搭了个桥,从飞轿口一直铺到正厅门,门洞里投射出迷幻的光,不是光明所允许的颜色,我只当里面是个暗中交易的场所,心里描摹好了计策,打算找个角落安静呆着。乘风风说了一个“请”字,我也踏了一只乌鸦,随他一起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