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子空了,人也清醒了大半。一个白衣服的小妖“啵”地一声出现在次呦山,它向琮岭鞠了一躬,又向我鞠了一躬,方道:
“妖王请籽言姑娘去欢喜楼。”
“什么事?”琮岭拦住了问。
“妖王大人说是请白姑娘续旧。”
“籽言——”我迈出了步子,琮岭在身后将我叫住。“你相信他?”
我望着琮岭,想起“他”微笑起来,“如果连他也要害我,我甘愿成魔。”
魔性嗜心,六亲不认。
“你还是八年前的小不点儿,一点都没变。”琮岭继续道。
我继续前行,琮岭再次将我叫住。
“籽言——”喝了酒,白耳朵啰里啰嗦,“小山,小山,也很想你。”
“那等他醒来,我们再一起喝酒。”
“姑娘不记得路,我带姑娘去。”白衣小妖在我身旁催促道。
“有劳了。”我随着小妖离开,琮岭未再多言,我在山里走着,山涧里吹起清爽的风。
白衣小妖长了一副很讨喜的样子,它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我,仿佛我不去,它瞅也能将我瞅了去。
“你知道我是谁?”我问它。
“知道。籽言姑娘八年前来过妖界。”
“妖王跟你说的?”
“这......是小的自己猜的。”
“你倒伶俐。我们去哪里?”
“姑娘跟着我走,不远,一会就到了。”
我随那小妖一路走着,它提着个红彤彤的竹灯,点亮了一路的繁华。
我们去了第十二境,那里新建了一个十一层的欢喜楼。小妖说,要登欢喜楼,要过观月街。它留在原地,我一人前行。观月街上一路排开了大大小小的香楼,香楼里坐着一对一对的人,纱幔遮挡的倩影里,觥筹交错,环佩叮当。这一路踏花而行,月洒长街,我却不喜欢这样的规整和情调,帘幕后的灯火影光像是乡村里的皮影戏,恩恩怨怨都藏在了咿咿呀呀的唱词里。
我一路走着,一路看着,越看越觉迷迷糊糊,酒意上头。我一面扇着风,感觉天气越来越热了。我瞥见了一位红衣美人在一扇红帐子里饮酒,我看见酒从她嘴角滑下一滴,都是血一样红色的;又一边小楼里坐着一位黑甲武士,他的刀插在身旁,他怀里的另一尊铠甲一动不动地躺着,铠甲的主人似乎是位美人,她黑色的秀发倾泄铺展,延伸到小楼外,像是黑泉里的水;我看见一个妇人在抚琴,那琴弦明明断了,她却能弹出调调,磨得人一怔一怔的。
我恍惚觉得自己到了欢喜楼,楼下的一只小妖说了一个“请”字,我就抬了脚,踏着阶梯上了楼,也不知是阶梯轻还是脚步轻,整个人飘飘忽忽像是踏了空一般,没个实感,好在楼梯不长,登一登就到了顶上。
涂候猗仰面坐在那里,细长的手指中晃着一个骨瓷杯,琥珀色的酒像极了月色,在白瓷杯里面搅动着香醇。我只闻到一股醇,进了心脾,舒筋动骨的,就再也避不开五官,浑身都沁在一圈浑浑荡荡的绵柔气氛里,直直跌坐了下来。有人探到我怀里,轻轻一扯,响起一阵细碎的铃铛声……
“别动......”我只嘴上说着,手指却使不上力气。
涂候猗明明坐离我很远,我却真切地听见他的话传到了耳边,“籽言,你看到了什么?”
我醉得莫名,伸手扶住了榻上的方几,“琮岭那是什么酒,怪醉人的......”
“他的酒喝不尽兴,何不陪我再饮一杯?”
耳边的铃声断断续续,我的声音随着一阵模糊的铃音一唱一喝:
“我看到,五层,五层是一棵五色花树,落着花,好不优雅……六层,六层是一车黄翠翠的竹简,像是你的家……七层里,有几个宾客在嬉笑,他们在谈舞,那美人的裙摆划开了月色,十分的妖娆……八层里,有一对乐师在奏乐,那萧是广寒宫上的玉心萧,那琴是衔环山里的沉海琴……九层是空的,帐幔里散着风的清雅,透着远处缭绕的山水树影,看不真切……十层有一只花兔子,蹦来蹦去,像是迷了路,我抱了兔子,”说着,怀里有东西动了动,“你看,兔子!”
那兔子忽地跳出了我怀里,跑到了涂候猗那边。
我看着兔子蹦到了涂候猗怀里,一个劲儿地要酒喝,涂候猗也不吝啬,将手里那一杯赏给了那兔子,兔子喝了一口就倒了,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一只后腿还一登一登的。
他意犹未尽,摇着手指头,就将手边的酒壶也拉了过去,飘在空中,转啊转,然后流出琥珀色的香酒,灌在喉咙里,一动一动的。
我看着口渴,咽了咽口水。
“好酒!”妖王脸颊红润,红色的瞳仁迷离又深邃,妖气濯濯,逸散开来,红莲之花突突突突地绽放,不知开了多少,飘浮着,鼓动着,布满了亭子,妖王又拍了拍那兔子,它胡须动了动,打了一个饱嗝出来。
“嗝——”
这一下刚安慰完了兔子,又再次自斟自酌起来。
他果然喝的酣然,他将桌角的一壶碧绿盏放到我嘴边,我闻到酒香弥漫,也跟着放任起来,仰面饮尽,再把玩起手里的杯子,眼见着不一会儿酒杯就自斟满酒,“阿缜,这杯子喝不完,我们换......”
我踉踉跄跄起来,晃到涂候猗面前,将那浮着的酒壶夺了过来,换了这个不空杯,提着壶又跑到围栏边上吹风。
“啊……。月亮好亮,干杯!”谁知酒壶空了,我的手一滑,酒壶掉了下去,我想将酒壶抓回来,伸着手,能伸多远伸多远,头很重,脚很轻,马上就能够到了,被一道怪力硬生生扯了回来。“危险——”
“啪——”酒壶碎了,碎了一地的月光。
我盯着救我的人的脸,涂候猗和阿缜的样子重叠在一切,我在他怀里抚摸着他今日所穿的白衣,手上的温度一如昨天,我习惯性地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闻着他衣上淡淡的梅香。他轻拍着我的背,亭子里浮动的妖莲都款款落在了白衣上,白雪落梅,红熠熠的颜色,又让人眼前一晃,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缓缓念着,“阿缜。”
我身下的人仰面卧着,任我俯在他身上,趁酒兴酣然,哼起了歌。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只看着漫天的纱幔都落了下来,红彤彤地盖了我一身,遮住了我的视线,有人封住了我的唇,解了我的衣,一道火热的重力压了下来,朗月无心,却揉碎了化不开的春情。
直到醒来,我手中还握着执魔之铃,挑开眼皮,天光微亮,已是清晨。
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欢喜楼只剩我一人,如梦初醒,琴箫不闻,人声不见,欢喜楼空,观月街凉。高出不胜寒,红帐尤在,一丝淡淡的体温划过肌肤,红莲依旧,情韵悠长,早已分不清那朵是他的,那朵是我的了。
我坐起身来,方觉四肢酸胀,刚要和衣起身离开,却被天降金网罩住。异变突生,条条金柱变化成道道钢筋铁箍,将欢喜楼困缩成笼,欢喜楼外,白日长空,妖界十一方方主尽施法力,将塔身一层层禁锢,我虽有意突破,却是反手无力,酒力未散,魔晶柔弱无力,强行催动,反觉经脉逆转,攻心而上,又是一阵绞痛,我跌坐在原地。
“魔神降世,还妄图逃脱往生塔?”我听见高空一阵厉吼。
我盯着那声音来处,偷偷将一丝紫晶魔灵送出了缝隙,魔灵飘散如丝,随风而飞,我的四周黑暗围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