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荆棘丛,衣服连带着遭了秧,一番顾前顾不了后的斗争之后,我看见了鸾惜。河水在顺着山间的石缝聚集在一个不太深的池子里,鸾惜卧在池水中,不声不响地安睡。
“惜……”她睁开眼看我,随即起了身,盘起龙尾坐在水中,说,“麟说,你不该来找我。”
“我有事情想问你。”我做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与她平视。
“问我?你拿什么和我交换?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她说得随意,像是吃定了我。
“你想借用我的身体,我知道。可是我若是你,就不会这样做。”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鸾惜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件新奇的东西,她看着我的眸子,“你有了心上人?”
她的话让我想起阿缜,想起昨夜的梦境,再次抬眼看她,继续道,“你帮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或许,我可以带你回北海!”
她冷笑,“你,自顾不暇。”转而正色说道,“而且,我也不会离开这里。”鸢惜转身离开。
“我们可以商量!”我叫住了她。
鸾惜飘到我对面,与我近在咫尺,“我要你借我身体,一天。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还在犹豫,鸢惜继续劝说,“麟不会和你这个外人说太多,虽然他刚刚救了你。你服食了补心草,需要五天的时间来恢复伤口,而五天很多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劝你好好考虑。”
“我欣赏你的‘不择手段’,也许你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你真的需要一个像样的身体来帮忙。”
鸾惜不理会我的说教,“我们各取所需,其他的也用不着你来担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一同被困在半月潭底,而天上的日头从东升到了日中。我忽然变得焦灼,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必须尽快得到君祁山的消息,如果一直这样不闻不问,我就彻底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囚徒,一个可怜的囚徒,在一个性情大变的旧友面前做着一场随时可能被鲜血戳破的春秋大梦。我劝说着自己:鸢惜不会那么傻,拿我的身体去取悦龙王,况且,阿麟又不是个白痴,他虽有点疯狂,也不至于六亲不认,只要我答应,这场交易,始终是我占了上风。
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鸾惜也失了兴致,她默默立在一边,愁眉深锁。
“你有要紧的事。”我开口。
“女人是会变坏的,特别是你的男人不需要你的时候。”鸢惜一反常态,也许她比我还着急,“我等了他八万年,可是他却让我留在这里。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也许他是不想让你受伤。”
“如果你真的有心上人,你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我知道,从他回到北海的一刻许多事情都变了,他说着呛人的话,好像在和自己置气。龙族醒了,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他的心事我却不敢妄加揣测。”
“你知道,皓月死了么?”鸾惜的坦诚让我迫不及待,我就此打开了话题,或许鸢惜知道皓月的事。我想起了是无呦的话,阿麟在离开妖界之前去了妆镜湖,他拿走了法刺,拿走了我的眼泪,很显然,他在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世的记忆之后,对皓月的死仍有芥蒂。所有的事情仿佛在皓月,大洪水,雨神,之间凝固了,皓月、雨神、洪水,是不是就是那个答案?
“皓月已经失踪了很久了。她盗走了雨神的簪子,引发了大洪水,她是龙族的罪人,没有人会提起她。”
“可她是龙王的妹妹。”
“妹妹?是啊,正是这个他最信任的妹妹,做了最大逆不道的事。如果不是曜麟阻止了流言的散播,皓月将会受到口诛笔伐。”鸢惜声音里没有怨愤,没有她该有的愤怒,她有的却是哀戚。
“那你呢?你也会对皓月口诛笔伐吗?”我知道鸢惜一定在隐瞒着什么,或许,她知道皓月为什么会登上浮岛。
“我们很小就认识,皓月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北海的月亮。曜麟继位的时候,皓月吹响了深海的回音螺,那是十一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吹响它,回音螺里的箴言是‘日居月诸,北海未央。’”鸢惜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连言语都变得温柔。
“太阳和月亮照耀大地,北海长乐未央。是句好话。”
鸾惜淡然一笑,继续说道,“看似幸福的人总是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幸,回音螺吹响之后不久,雨神便降临了北海。”
“或许只是巧合。”
“自古以来,北海便流传着一个传说,只有可以媲美神族的力量才能吹响回音螺的号角。曜麟都没有做到的事情,皓月做到了。”
“这不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么?”
“本来是件高兴的事。直到雨神降临北海,每天一道霹雳劈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每天要过一道天劫。百姓们对雨神的降临趋之若鹜,众人惊叹之余,便将怜悯都加诸到了这位意外到访的神族身上,任何一种刑罚都不及这一道道霹雳惨烈,仿佛是他所承受的是整个北海的劫难。”
“趋之若鹜的怜悯?”我无法理解鸢惜话中的含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鸢惜继续道,“你猜雨神长得像谁?他像极了龙王。”
看着我吃惊的样子,鸢惜越发起了兴致,“他的身上有和曜麟一样的鳞甲,苍龙的鳞甲,曜麟是北海独一无二的苍龙,任何人都不具有苍龙的鳞甲,就算皓月和曜麟虽是双生,皓月也没有曜麟最尊贵的苍龙之血,皓月是北海独一无二的白龙,但是雨神,他有和曜麟一样的苍甲。流言就这样出现了,越是隐晦的答案就越被描摹成无法公之于众的丑闻,更有人声称,凡是能猜到真相的人,都不敢面对这个答案。”
“既然是双生,怎么会有不一样颜色的鳞甲,除非——”我不敢将答案说出口。
“如果皓月真是神族的后裔,还有什么理由能阻止她去见雨神,阻止她去验证这个答案。”鸢惜的话敲得我脑子嗡嗡直响。
“你好像很不希望皓月去见雨神。”
“神族高傲,从上古以来,神族对其它种族的肃清和整理就从未停歇。鬼族因为惹怒了神族被驱逐到暗黑森林,妖族因为魔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残。龙血的纯粹是不容亵渎的,不管是谁释放的流言,他是在挑衅苍龙之血的权威,很难说,这不是一次针对龙族的阴谋。”
“那阿麟又是怎样应对的?”
“北海广硕,龙族强盛,不是偏安一隅的弱小族类,任何能够威胁到北海根基的可能都不可以被忽略,”鸢惜冷冷地说着,“雨神什么都没有做,就成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危险,龙王为此设下了‘禁咒’,不许任何人靠近浮岛。”
“可是皓月还是去了,她也开始怀疑自己了么?”我问。
“她登上了浮岛,可是她做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拿走了雨神的簪子。”我清楚地记得《雨神和簪子》的故事。“可是她为什么要拿走雨神的簪子,她知不知道雨神的簪子是雨神的圣器?她又知不知道拿走簪子会令雨神失去控制洪水的能力?”
“你想错了。事实上,她是拿走了雨神的簪子,可雨神也拿走了回音螺。这也是曜麟一直无法想通的事。”鸢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皓月在北海长大,她知道洪水是不能可能消灭龙族的,所以她拿走雨神簪子的初衷并不是想要伤害龙族,而且,龙王有三世的龙丹,结传不灭,只要龙王活着,龙族在锁龙链的保护下只是避了避风头。待洪水退去,龙族重见天日,甚至有可能是洪水之下最强大的族类。”鸢惜道。
“可是,龙王消失了。”我道。
“龙王消失了,龙族被活活被囚禁至死。五百年一天劫,活着的,活下来;死了的,死得毫无反抗。育龙湾里停满了龙族的尸体,海水一片腥腐的味道。”
“龙王因为皓月,让整个龙族陷入了绝境。”
“所以,无论皓月最初的初衷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要背负所有的罪责。她就是神族阴谋的缔造者,她只能是叛徒。”
“可这明明是巧合!”我反驳鸢惜。
“巧合?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神族的阴谋呢?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掌控别人的命运。”
“龙族还愿意追随他?”我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不出被龙王抛弃的龙族会因为什么再次团结起来。
“我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为了活下来,许多龙族选择化身龙灵,进入鬼道,为了躲避天劫,我们甘愿被鬼王封印在青砖之中,我们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为的就是有一天,龙王归来,重振龙族!”
“我曾听师父说,龙丹结传三世而亡,亡者不入鬼道,但消于极溟。”想来,龙族一向是不屑入鬼道的。
“暗黑森林自从被临缜破败,妖族和龙族为了自保,都对轮回之事各自上心,纷纷离开鬼道,自立门户。若非幽冥城内龙族遗部尚有一脉残留,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如今龙族重现三界,本该休养生息,以图复兴大业,为何非要针对君祁,做毁坏他族地脉之事?”
“为了积压了八万年的宿怨,为了向至高无上的神祗宣战。”
“可神族已经不知去向,你们这样不顾仙族利益,简直是蛮兽行径!”我突然怒斥,将满腔愤怒宣泄。
“这个世界一向是弱肉强食,是你们人族霸占了四极地脉,妄图建立仙道秩序——”
“你们这样做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将来受三界征讨,是自掘坟墓!”
鸾惜忽然蹲了下来,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我听说,你的君祁山已经被守山的龟灵石化了。而且,君祁山的一众仙人,都被麟和龟仙的掌力对撞引发的外射力,冲向了四面八方,如今君祁山已经陷落,你要征讨,怕是不可能了。”
“你说、什么!”
“你能坐在这里和我讲话,是因为曜麟下令你不能死,我知道你还有被利用的价值。他告诉我,他拿走了你的眼泪,更对你身上魔神的力量有志在必得,如今,自身难保,还是自求多福吧!”
我觉得自己像被大锤轰了脑袋,执魔之铃震动了一下,引发我的还击,“他不会那样做,他救了我的命。”
鸾惜轻笑着,仿佛在看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我劝你还是早一点清醒,曜麟是一族之王,他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放弃,一个小小的仙童,他不过是在利用你。再说,如今的情况,仙族和龙族势成水火,你夹在中间,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我知道你身怀魔晶,也知道你和魔神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的身份与君祁山的势必倒戈,这只是时间问题。”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君祁山的事,你别拿我的处境逼我就范。我不怕死,我不会动用魔晶,我不会如你所愿。”
“真是个骄傲的人。”鸢惜不理会我的说辩,继续嘲笑,“这一点你和皓月倒是很像,可惜,高傲只会害了你们最亲的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就像曾经的皓月,自以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魂归他乡,也由不得别人评说批判,可是你师父呢?就像曜麟一样,他注定要为你的任性负责,要为你背负起一世的骂名,到了那时候,你还会觉得死生无畏么?”
“你......”
“别动不动就使出‘大义凛然’的伎俩,你死了,没什么,可为你活着的人,会比死了更难过。”鸢惜的话犹如霹雳,让我无言以对,她说得是我,说得也是皓月,皓月死了,我侥幸活了下来,可是谁又是为我们活着的人?谁又是生不如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