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看多了,总会麻木的。可在我心里,有一样东西还没有麻木,那就是对你的惦念。死生之间,不过平常,往复轮回,不过时间,但是,我就在那里,你也就在那里,我惦念着你,一番寻找,不过是为了抓住你,圆我最初的执念。——阿缜的话。
第三天上午,阿缜叫我出门,说,要解开执魔之铃的秘密。
他说,铃铛是神族的圣器,和天之鼎一样,天之鼎是临缜的圣器,而铃铛是属于铎镜衣的。我告诉他,这个铃铛来自我死去的好友月神,那个在半月坡一战中死去的少商白虎,阿缜说,两百年前,天罡山仙魔之战,魔神的坐骑花城死在仙族人手中,而你的少商白虎应该就是花城的转世之灵。我心中的疑惑结了,却对自己和铎镜衣的关系越发迷惘。
阿缜握着铃铛,对着铃铛里那团白色的冉冉生气出神,我想要解释,他却摆手将我止住,“这团生气我先留着,铎镜衣的东西,你留着心和血就足够了。”
我也没得反驳,只好逆来顺受。也罢,反正都是你们本是一体。
执阿缜将铃铛再次抽空,就像两天前拿走我的季山无极真气一样,毫不留情,我心中咒骂着,“你就是个吸食真气的恶魔。”我想从他的表情中看清楚他的意图,可他根本没什么表情,举起对卧梅先生的那团生气也不屑一顾,只见他随手一摆,随着阵阵晶丝,消失在手掌中。我想,他一定是觉得,顺手牵羊一件打发无聊的趣事。
执魔之铃在阿缜的操纵下微微震荡,悠悠地响,像是黎明之前的昏然沉睡的孩童。
见我没好气地盯着他,阿缜道,“你气也没用,只怪你年纪太小,又没什么本事,我也懒得和你解释,”说着,上下扫了我一遍,“你这身人类的皮囊真是碍眼。”
“多说一句话你会死啊!”我小声嘀咕着。
阿缜上前一步,“我死不了。”说着,开心得一路笑着再次走上山顶。
打开了结界之门,我们回到了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阿缜说,他要在这里教我。我想起昨日但凡打打杀杀的事都是在门的这一边,便问道,“这门,有什么玄机?”
他见我一脸好奇,就答道,“我是镜灵,这也是我唯一能操控的结界之术,我总要有个休息的地方,而对于我能休息的地方,我不喜欢杀戮。”
我长叹一气,觉得今日又是个悲惨的一天。
我们再次来到扶桑树上,一路攀上了最高的树尖,山风呼啸过耳,放眼望去是苍茫的天地,山川雾寮。
“我记得你说过,执魔之铃曾在妆镜湖里救了你,为了救你,所以它阻止了女兮的法刺夺走你的记忆,这情况和那天我们比试的结果一样,只有在你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铃铛才会苏醒,才会去保护你。你和它分开太久了,你身上的原始气泽被掩盖了,它不记得你也是正常,你要用心去感受它,你才会听到它的声音,那是魔神的声音。”我还没来的及消化阿缜说的话,就被他一推,险些从树上掉下去,我的手紧紧扣住树干,阿缜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我不可思议瞪大的双眼,他伸手一个响指,我脚下的树干突然折断,我掉了下去。
真是恶魔!绝对的谋杀!
树枝不停地划过我的身体,抽打般地刺痛,我紧紧闭着眼,狠狠地抱住双臂。谁能来救我?没有人能来救我!我脑中轰然闪过一断漆黑的影像,又是那个小男孩,他也在坠落,我想伸手去接住他,却发现我变成了他,然后是我在不停地坠落,“嗵”地一声,落进水中,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封堵了我的知觉,我挣扎着,喊叫着,水潮吞噬了五官,我感到死亡之神在向我招手。
“籽言!籽言!睁开眼!”
一个激灵,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是阿缜接住了我,我本能地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几秒钟的空白,虽然是劫后余生,却深知,这才刚刚开始。
我双脚落地,哽咽着,我跪在漆黑的土壤中,用手钳住自己的脖子,我的心还在抽紧,我的血仍旧冰冷,这段记忆侵蚀着我的六觉五感,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像是被遗弃了一般。执阿缜的手抚上我的肩,我本能地一抖,才缓缓站起身来。
“你怎么了?”阿缜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将脸埋在发丝间,站起来,问道:“我梦见我变成了铎镜衣。”
“什么时候?”
“小的时候,他小的时候,掉进了水里。”
“不要试着逃避,那只是镜衣的记忆。”
我抬起头,阿缜站在了面前,“不要逃避,不要求助,你只有你自己。”
说着,阿缜再次拽住了我,飞身而起,冲上了九霄云巅。我无法理解地望向眼前的紫眸少年,他的眼中闪动着精芒,他恳求道,“求你,醒来。”
我真是遇到了恶魔,我深知他的喜怒无常,却对他眸中的祈求,动了心,我用力地甩开他的手,真是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那么轻易,就能让我言听计从。
坠落,再一次的坠落,为了迎接一场苏醒。
求你,醒来。
求你,醒来。
我的脑中再次响起了两个声音,一个温润的,一个稚嫩的。
“哥哥,你带阿铎去哪儿?”
“去生骸之渊。”
“什么是生骸之渊?”
“是神族脱胎换骨的地方。”
“要做什么?”
“让你的神识苏醒。”
“我不要!我不要!”
“阿铎,我要去暗黑森林,不能保护你了,你要自己保护你自己。”
“我不要!我只要哥哥保护我!不可以离开阿铎!”
“你是天神的孩子!我是,你也是。”
“哥哥!哥哥!”
记忆的片段瞬间跳到了另一个地方。
是清冷的天界大殿。
临缜的尸体被带回天界,还是小男孩的铎镜衣远远地望了他一眼,一个人悄然离开了人群,他离开了冷彻无比的神殿,在迷雾之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临缜的影像在他身边显现,哪里曾经一起玩耍,哪里曾经一起说话,哪里是亦师亦友的对话,所有的一切,都幻化成了一句亲昵的“哥哥”和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临缜死了,天神为了纪念他,为他造了一面镜子,并将它矗立在悯生亭里,镜子有个美好的名字,麟趾。众神说,临缜真的死了,很难回来了。
铎镜衣不信,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去镜前叫他个名字,他曾在镜子里看到哥哥的影像,他觉得临缜哥哥不过是睡着了,他叫着,哥哥,阿缜,该醒了。
哥哥,阿缜,该醒了。
阿缜醒了,镜衣却睡着了。
天忽然变得很高,天之高好比渊之深,生骸之渊的深。终于有一天,铎镜子沿着临缜曾经走过的路,走到了生骸之渊,他终身一跃,跳进了冰冷的水中,在一阵冰风削骨的消磨之后,在无尽的梦魇徘徊里,他看到了一枚铃铛缓缓从水中升起,哥哥说过,跳下生骸之渊的每个神都会获得自己的圣器,而镜衣的圣器就是执魔之铃。当他抓住执魔之铃的一刻,梦魇在他耳边呼啸的声音变淡了,痛苦的过往忽然变成了阿缜哥哥温柔的臂膀,阿缜的臂膀替他挡下最后一层坚冰,之后铎镜衣,脱胎换骨,化身为神。
一道白光自天界劈来,劈在我的额间,劈碎了九万年的封印,执魔之铃骤然响起,无尽的灵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齐齐注入额间,神祗的气息开始在我周身游走,渐渐填满四肢百骸。白色的晶丝从身体中逸散开来,奇经八脉生机重现,伤口开始愈合,伤痕被新的肌肤取代,金色的铃铛重归于左手,金色的华彩与凝脂般的肌肤交相辉映。我看到了天地间有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在云端的向我微笑,在风中的睁开双眼,我轻启朱唇,用熟悉的声音,叫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哥哥,阿缜。
哥哥笑了,可是哥哥的笑容背后,透着隐隐的不开心。他的眉色深深,像是没有翅膀的蝴蝶,原来那是镜子里沉睡的枯槁身体。
从生骸之渊醒来的铎镜衣再次来到麟趾天镜面前,他对着镜中陌生的容颜,深深叹息:我该怎样才能让你醒来?
我迷惘了,我不知道天上和地下,哪一个才是临缜,哪一个才是镜衣。
我看着我自己,又看了看一只在注视我的执阿缜,明白了“执念”的含义。“执念”就是镜衣,那个失去了最爱的哥哥的镜衣,用自己的执念创造了镜子中的“临缜”。
麟趾,麟趾,我反复回味着这个名字。取自《诗经》中的麟之趾,是一语双关,麟趾,即临止——临缜在麟趾天镜前止步了,止步,即死去了。铎镜衣明白这层意思,所以为了不让临缜在自己心中死去,他创了幻镜之术,在他心里,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哥哥还活着,至少在镜子里活着,他为了守护这个想法,创造一个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