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赦后的宋希濂听到“同志”的称呼,感到新鲜和亲切
1961年2月18日,农历正月初四那天,宋希濂应中共中央统战部之邀,出席在政协礼堂举行的新春聚餐会。应邀出席的还有第一批特赦在红星公社劳动一年后回京的杜聿明、溥仪等七人和刚刚第二批特赦的范汉杰、罗历戎、沈醉等人,人数不多,但中共中央统战部和全国政协的李维汉、徐冰、薛子正、张执一、童小鹏等领导人都出席了。其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一般干部和老百姓的生活极为艰苦,就是高级干部,所谓“肉、蛋、豆”的特殊供应也是数量很少而且是严格限量的。因此,那时候,只有重要的外事活动才有宴请一说。凡属统战工作需要的,除海外归来的重要客人,一般都是茶水或开水一杯的座谈会,至多是聚餐会,而不叫宴会,标准相差一半以上。中央统战部召集第一、二批特赦人员在春节期间开会,因其时其人(对象)而定,才有了这个聚餐会的规格。宋希濂同所有的特赦人员一样,为中央统战部和全国政协的盛情招待而甚感温暖。但更惊喜的是中央统战部常务副部长兼全国政协秘书长徐冰在聚餐会上的郑重宣布:
“首批特赦人员在农村参加劳动接触社会一年期限已满,经研究决定,安排杜聿明、宋希濂、溥仪、王耀武、杨伯涛、郑庭笈、周振强等七人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任专员。其他人员将照顾家庭和个人意向在外地作安排。
在座的各位,解放前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担任要职,是许多重要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和亲身经历者,你们一定会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发挥作用的。过了春节,你们做些准备,对自己的家庭生活安排一下,就可以到任,去全国政协机关上班。
我提议,为祝贺刚才宣布的七位同志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干杯!”
在热烈的掌声中,宋希濂突出地感受到徐冰秘书长讲话最末的“同志”一词的新鲜和亲切!是的,这样的称呼,对于在押改造了十年的原国民党高级将领们,是多么的不同凡响!在出席这次聚餐会的特赦人员座谈体会时,都无例外地共同感受到“同志”这一称呼的崇高含义和深情厚谊!
徐冰秘书长在干杯之后,立即把话头引向刚刚第二批特赦的原国民党高级将领。他说:“你们同第一批特赦人员一样,要到北京郊区农村参加为期一年的劳动。这项劳动任务同你们在押时的劳动性质不同。这是为了让各位生活在劳动人民之中接触社会,在劳动中学习和体会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劳动本身要量力而行,并不在于干活多少。你们也不用拿工分,而是每月由国家发生活费(每人每月60元——笔者注)。这一年怎么锻炼,首批特赦人员已有经验,你们可以向他们取“经”。”所有特赦人员都频频点头,徐冰的讲话入耳动听,叩开了每个新生者的心扉。
1961年3月1日上午,杜聿明、宋希濂等七人身着整洁的服装,带着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的任命书,进了全国政协机关大院,开始了新生活的第一天。
孤身生活的宋希濂没料到,他的黄埔一期老同学、原国民党起义将领侯镜如的夫人已悄悄为他牵红线了
60年代初,首批特赦人员的家庭情况分三种:一是老伴和儿女在大陆,且十年改造时期没有婚变,一待特赦,家属就来团圆了,如郑庭笈便是,这是当时最为顺利地重获天伦之乐的家庭。另一种如杜聿明,四个儿女在台湾,老伴和长女在美国,当时的情况,在台湾的不可能团聚,在美国的也很困难,但杜聿明的老伴已秘密传来消息,她从台湾去美国随长女居住,就是为了等待杜聿明有出狱团聚的一天。杜聿明是坚信这一消息的。这不仅因他老伴曹秀清是结发夫妻并生育了五个儿女,而且他还相信这件事一定会得到人民政府的关怀和帮助。果然,在他到政协任文史专员两年后的一天,他的老伴在政府有关部门的帮助下,绕道欧洲到了北京,回到了杜聿明的身边。再一种情况是妻子病故或离异,儿女又都不在大陆,在国外或在港、澳、台的均有,家庭破碎,难以重圆,宋希濂便是其中的一个。
当宋希濂结束农村的一年劳动,回到城里政协宿舍居住,特别是1961年春节一个人过节时,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孤独者的滋味。在押十年是失去自由的生活,但每年春节是集体过的,都是老同事、老部下,不但改善生活,而且还有各种文娱活动。现在自由了,却孤零零剩下自己一个人过春节。在国内有妻子儿女的人,早盼着春节的到来,因为这是他们恢复自由后一个阖家大团圆的日子。这是应该庆幸的。宋希濂也为这些老友祝福。但是,春节三天,他吃什么都不香,一躺下就往事历历在目!他的爱妻冷兰琴,30年代初是南京金陵女大多才多艺、相貌出众的一校之花。他们结合时正是宋希濂不满30岁便晋升将级军官的黄金时代。而后,虽然战乱近20年,但他们依然恩爱不减,相敬如宾。每当宋希濂走进温暖的家门,便会传来妻子弹奏的他最喜爱的肖邦、莫扎特的钢琴曲……他们还生育了五个儿女。在解放军兵压长江的当儿,蒋介石像对待那些兵团司令级以上的亲信将领一样,以“照顾家属无牵挂”为名,提前把他们送离了大陆,但宋希濂的妻子坚持只送走儿女,自己要随军照顾丈夫。后来,解放军渡江,宋希濂率部从武汉向西败退,至宜昌妻子得暴病而亡,在朔风苦雨中,他把爱妻掩埋在长江边上,而后继续往西败退,这就是宋希濂十余年后回顾1949年所说的“家破人亡”的重要的一页。正是在1961年春节的不眠之夜,这些埋藏在深处的往事又重新浮现;如果不是正月初四那天参加了统战部和政协举行的聚会,听到徐冰扣人心弦的郑重宣布,他的心绪真还有可能灰冷下去呢。
到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上班后,宋希濂专心投入撰稿、审稿工作,暂把家事放在一边。遇上星期天,就自己整理家务事,有时间就加班撰稿、审稿,日子过得还比较充实。他知道,妻子不在人间,五个儿女在美国,在当时是无法与儿女们团聚的。他也知道,统战部、政协领导关心他的家庭生活,希望他能组织新家庭,不少老友也出面劝说,但他总想着自己的身份,担心很难有合适的人会看上他的。因此虽没有谢绝他人的美意,却总不抱什么希望。
他总想,有了工作,有了事情可做,自己能做些对人民有益的事,以补人民对自己的厚爱,就应当满足了。
宋希濂没有料到,他的黄埔一期老同学、原国民党起义将领侯镜如的夫人李嵩云已经悄悄地为他重结良缘牵红线了。
给宋希濂介绍的对象,竟是失踪大“右派”储安平的夫人
1961年初夏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宋希濂刚走进文史专员办公室,郑庭笈便对他说:“老宋,刚才你不在,侯镜如夫人李大姐来电话,要你明天星期日上午去她家一趟,有要紧事找你谈。”
“什么事,她说了没有?”宋希濂问。
喜欢逗乐的郑庭笈知道事由,却反问道:“咦!人家约你去,我能刨根问底,打听是什么事吗?”
宋希濂感到失言,笑了。李大姐是给他介绍对象最热心的一位,宋希濂已猜着几分。郑庭笈又开口了:“老宋,你也才50多岁,应该重结良缘安新家,老同学都想出一把力,你自己态度要积极,不要瞻前顾后的拿不定主意。”
“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宋希濂打断郑的话,又改口说:“不过我很感谢老同学的美意!”
“这就对了,不要辜负大家的一片心意。”
第二天一早,宋希濂细细梳洗,换了一身崭新的中山服,八点刚过就敲开了侯镜如家的大门。
都是熟人,李嵩云开门见山地对宋希濂说:“对象十点钟来,我将你的情况全部作了介绍,现在听我向你介绍她的情况。如果今天你们见面相中,我招待午饭,下午你们逛公园去!我认为这一位条件最合适,你们真能结良缘,我这个老“红娘”也算立了一功了!
“她叫易吟先,也是湖南人,长沙周南女校毕业,是你的同乡。40多岁,看上去说她30出头谁都会相信,性格温文尔雅,琴棋书画都会一手。你不是好下围棋吗?说不准她还是你的一名对手呢!”
宋希濂被李嵩云的快速介绍逗得差点笑出声来,便打断她的话说:“多谢大姐的关心,她这样好的条件,我这种状况,能高攀得上吗?”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李嵩云急匆匆地接着说:“你所顾虑的事,我都说在前头了。她说她久闻你的大名,你的历史、身份都是公开的,她不在乎,不计较。更要紧的是她的生活道路,也充满坎坷,不幸得很,她还希望你不要计较她呢!她要我对你说,她身边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儿,你乐不乐意?她自己呢,有过两次婚变,一是这个女孩的生父,一个人去了香港,又去了美国,不回来了,她又去不成,脱离了关系;一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为生活所累,后又嫁给《光明日报》的总编辑储安平,没多久储安平又被打成大“右派”,连人也失踪了,八成是死了,她只好第二次离婚。她问你对她的两次婚变,有些什么想法?你先表个态吧!”
宋希濂听着,收起了笑容,沉思了一会,郑重其事地回答说:“她既然不嫌弃我,我还能挑她的毛病吗?况且,她的屡遭不幸,责任均不在她,我对她深表同情。若今天见了面,我们彼此都愿意发展关系,我同意大姐的意见,今天就开始,加快进行!”
“好,就这么定了!”李大姐乐了。
10点钟刚过,易吟先女士进来了,李大姐匆匆引见后就宣布:“你们自己坐下慢慢谈,我去张罗午饭去!”易吟先立刻回话:“不吃饭,不吃饭,你可不必麻烦!”宋希濂也搭腔:“李大姐,是不必吃饭,我们先谈谈,谈好就一块出去!”一下子这吃饭问题成了焦点。这是因为当时是三年困难时期,一般人家都不留客吃饭,客人也都十分自觉。人人粮食、副食定量都很低,家家都有困难,这一顿饭就有可能吃了主人一家一天的定量,宋、易二人因此刚见面就不约而同地抢先说不吃饭。但李嵩云是一个心直口快而又十分好客的人,为成人之美而安排好了的事不轻易改变,她半开玩笑、半发牢骚地大声说道:
“眼下日子是艰难,但我们多少得到政府的照顾,今天是好日子,我是介绍人,这顿饭我还招待得起,没有菜就管饭,有什么吃什么,行不行?你们要不吃,下次就别登我的门了!”
宋希濂、易吟先只得坐下来。侯镜如退进了书房,李嵩云下厨房张罗午饭去了。宋希濂这才仔细看了一眼易女士。她身材不高,皮肤白皙,胖瘦适中,着西式女裤和蓝底白色印花布对襟上装。猛一瞧,前额、眼角都还没有明显的皱纹,加上那副文静、朴素的模样和举止,确与侯夫人所说相符。宋希濂刹那间对比自己早谢的天庭和开始发福的体形,甚至觉得易女士太年轻了些。
易女士首先开了口:“宋先生,李大姐真是热心肠的好人!对你的事,她都同我细细说了。我觉得她关心我,也关心你。她要留咱们吃饭,也就不必客气了。真的不吃,她倒说不定要生气的。”
“对对,你说得对。”宋希濂马上接着说:“侯老也是老大哥,大好人。他们的盛情美意,我们应该领受。”
“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都不愿意太细地去盘问对方当天下午2点左右,宋希濂和易吟先已经登上北京景山公园的景山之顶。
前后几个小时的时间,彼此的家庭,各自的往事,好像已讲得差不多了。此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吧,他们都不愿意太细地去盘问对方,有什么必要去戳那些过去的疤痕,徒伤彼此的心呢!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俯视着阳光下偌大的故宫,屋顶上好一片闪闪发光的琉璃瓦!远处,故宫的南端,屹立着古老艳丽的天安门城楼,崭新的人民大会堂和庄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凝望中,宋希濂思索着新话题,想起了溥仪。前不久,这位末代皇帝——紫禁城的最后一位主人,自告奋勇,约请宋希濂和另外几位文史专员同游故宫。每到一处,溥仪都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着老太监们给他讲过的种种掌故和传说。宋希濂想到这里,对身边的易吟先说:
“你一定到过故宫吧,有人给你导游吗?宣统皇帝溥仪也是政协文史专员,不久前他带我们几个逛故宫,他兼任导游,边走边看边讲,有趣极了!”
“听说溥仪是个呆子,傻里傻气,什么都不懂,是真的吗?”易吟先问。
“不对。溥仪有文化,人也忠厚。只是前半生侍候他的人太多,使他至今生活上不善于自理,常常闹点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