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濂像讲故事般地叙说起来:“溥仪在辛亥革命后被轰下了台,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从1911年到1924年,他仍在故宫里做“小皇帝”。长大了,他也像别的青少年一样,喜欢玩,什么新鲜就玩什么。这次带我们参观故宫时他说,那时骑自行车是新玩意儿,他嫌午门里的广场太远,偏偏在住所即西宫过道上练习骑车,学会以后,就骑着车在东西各院落穿来转去。但故宫各院落门槛特别多,迫使他不时要下车。溥仪一气之下,下旨把他经常骑车去的院落大小门槛统统锯掉。
皇上金口一开,下边当然照办。就这个例子,能说溥仪是个呆子吗?”
易吟先很有兴趣地听着,反问道:“一个人能调皮,自然就不会是呆子。
做皇帝至高无上,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话可让人掉脑袋,这我相信。问题是你们,在国民党时代做大官,手下千军万马,也是这样高兴起来,一张嘴让人升官,不高兴一拍桌子,就把人拉出去枪毙吗?”
问题提得突然,宋希濂略加沉思,才笑着回答道:“国民党同清王朝不一样,正是当年国民党的前身同盟会的先贤们,发动辛亥革命,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制。后来国民党变坏了,以蒋介石为首,包括我们这些人,走上了反共反人民的道路。但是,先不说别人吧,我从见习排长一直当到兵团司令,要杀一个人也不是一句话就算。我们是现代军官,多少有点政治头脑,就是处分一个人,也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更何况是处以死刑呢?”
宋希濂和易吟先谈起了溥仪生活上闹的笑话
易吟先看宋希濂一本正经地答复起来,笑了,便再提前边的话题,问:“你不是说,溥仪在生活上常闹笑话吗,说几件听听吧。”
“溥仪待人宽厚,总想替别人做好事。”宋希濂说,“但他在生活上缺乏常识。特赦以后,他开始乘公共汽车,每次看见别人年轻的让年老的,年老的让抱小孩的,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这么做。一连几次,他在车站上等车,车子一到就一个个让别人先上车,一直到最后汽车开走了他却没有上去。他回来便问我们,出门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我们一细问,才闹清楚他高度近视,注意力又高度集中在让别人先上车上面,别人问他的话他不曾听见,最后把售票员也让上了车,人家还以为他在车站维持秩序呢!”
“哈哈!”易吟先这回笑出声来,但立即收住,说:“这真有趣,叫“皇上乘车记”。不过这类事,你肯定不会出笑话的。帝王将相,将相在帝王之下,侍候的人少得多了,自然生活能力要强得多了。”
宋希濂接过话头,说:“这可不是一码事。就我而论,出生在农家——虽然是小地主,中学时代投笔从戎,从见习排长开始,人世间多少苦楚的事都听过、见过、熬煎过。溥仪自幼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真命天子”,谁都不能同他相提并论。当然喽,他是伪满洲国战争罪犯,我们是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在都是战争罪犯上是相同的,不过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之间,还有个内外之别……”
“你们还同时特赦,一块到了政协,都当了文史专员,这一点也是相同的。”易吟先笑着补充说,“老百姓都佩服共产党的政策,改朝换代的大事,旧政权的帝王将相一个不杀,经过改造,使人新生,多么了不起!”
宋希濂点头称是,说:“只有无产阶级才有这么宽广的胸怀和伟大的气魄!就在这座紫禁城里,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吊死在景山脚下的大槐树上,而清朝的宣统皇帝溥仪如今成为一位自食其力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我们这些国民党时代的将相,当初被俘时,都无例外地没有想到活下去,更预料不到会有今天……”
宋希濂同易吟先的谈话竟不知不觉地转向政治,这也是事先未曾想到的。
笔者要说明的是,对于他们的这段恋情以及不久即喜结良缘的过程之所以能写得这么细,完全是因为30年前笔者就有机缘听过两位当事人的叙述和政协文史专员们许多十分有趣的补充,笔者不过是做些文字加工的功夫而已。
当他们意识到谈论政治非所愿,便转向沉默。于是宋希濂建议下景山,进故宫后门,才转了话题。在紫禁城里,宋希濂当起了导游,将从溥仪处听来的掌故一一讲给易吟先听。天傍黑,他们进了中山公园。随后又转到南河沿吃了一顿当时的高价饭菜。在送易吟先返家的路上,宋希濂才提出:“我们的事情,下一步你有什么考虑?由于我们都不是年轻人,我才冒昧地问你。”
易吟先没有回答,一段时间的静寂。宋希濂后悔自己失言了,但又不知如何补救,只是一味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我说得不对,可以不客气地批评!”
易吟先还是不说,她只是在黑暗中独自发笑。说心里话,多年来,这是她难忘的一天!家庭的变故,生活的艰辛,使她失去乐趣,有时甚至感到活着没有多大意味,而眼前的宋希濂,由于李大姐的热情介绍,竟真的闯进了她孤寂的生活中来。宋希濂壮实的身躯,满口的乡音,坦直的谈吐,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到宋希濂坎坷奇异的生活道路,丧妻后十多年的铁窗生活,如今获得新生而又孤单一人,她深深感到彼此的命运何其相似!正因为这些,在李大姐介绍情况之后,她就反复考虑,决心抛弃那些“出身”、“成分”、“历史”等等当时一般人最为所虑的“包袱”,只要性格相投,喜好接近,人品朴实,就可以做出选择。但想到这毕竟是头一天见面,对宋希濂的突然问话,觉得好笑而有趣。他们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靠近公共汽车站,易吟先才回答说:“性急吃不了热汤圆,上了年纪的人,是用不着一来二去考察几年的,但总不能头一次见面就定终身吧。”
宋希濂耳根发热,脸色涨红——感谢夜幕为他掩护,要不然就更难堪了。
但他一时间仍答不出话来。公共汽车远远开过来了,宋希濂才如梦初醒,急冲冲地问:“那么明天还是后天,你能不能到我的住处坐坐?你家有孩子,大人说话不方便。我的住处左邻右舍都是单身汉,各忙各的,大家相安无事,你来坐坐吧?要不,还可约到别处玩玩?”
“好吧,后天晚上我去你住处,看看你们这些老单身汉子是怎么过日子的!”易吟先说完就上了汽车,回头向宋希濂挥手一笑。
易吟先晚走早来,在宋希濂的住处做起小锅饭菜,文史专员每人赠送两张餐券
宋希濂与易吟先热恋的消息,通过几个渠道传到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申伯纯耳里。当时政协机关在京郊磨石口有个副食生产基地,正赶上轮到包括文史专员室在内的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的干部下去劳动,申伯纯即指示留下宋希濂看家。宋希濂是文史专员中的“壮劳力”,他找到申伯纯,说:“申老,我身体好,专员中算较年轻的一个,我应该去参加劳动,留下我不合适。”
申伯纯笑而不答。他请宋希濂坐下,破例压低他那大嗓门说:“领导上不让你去参加生产劳动,不是照顾你的身体,而是给你创造条件,加快速度,完成建立新家庭的任务。专员们告诉我了,侯镜如夫人也同我说了,我希望早点吃你的喜糖。你带个好头,文史专员的喜事便会接踵而来。我这个人喜欢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事业发达!你就一个人安心在家半个月进行这项活动吧。”
宋希濂颇感意外,他把领导上的这一安排告诉易吟先。易吟先笑了,说:“申秘书长也亲自出马保大媒,这你该称心如意了。现在看,你急于求成倒对了,领导比我们还急呢,太有意思了!”
“是这样,我们这些人历史上对人民犯了罪,但身份特殊,办事情不能按一般常规。申秘书长办什么事,都着眼政治影响,从体现党的政策方面考虑。
申老对我俩的婚事,就是从政治角度看的。”宋希濂颇有些自得地说。
“用北京人常说的口头语,叫蹬鼻子上脸。”易吟先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你这些话,领导说可以,旁人讲出也无妨,你却不能这么说,要不然会把自己的位置放错的。”
“对对,言之有理,你政治上比我强。”宋希濂连连说。
这些日子,易吟先晚走早来,在宋希濂的住处做起小锅饭菜。无奈时值困难时期,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宋希濂倒做了准备。自己的餐券不够(此餐券是当时全国政协礼堂餐厅供给政协委员和文史专员等统战人士的,每人每月若干张,平价售给肉食荤腥,可去就餐,亦可购熟食——笔者注),就事先去借,同事们却表示每人赠送两张。郑庭笈代表大家对宋希濂说:“两张餐券,小礼一份,让你们过个吃喝得好一些的恋爱月。只要能花好月圆,老哥们就心满意足了。”
宋希濂不辜负老同学、老同事的一番心意,十多天后他和易吟先宣布再过半个月登记结婚。
宋希濂、易吟先婚礼,老同学、老同事来了。没想到,他们重结良缘的一幕会这样激动心弦
宋希濂和易吟先的婚礼在政协南河沿文化俱乐部举行。这个前身为“欧美同学会”的所在地,是一个幽雅、僻静的古色古香的院落,几年来一直是政协委员和各界人士活动的场所。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办公室和机关人事科出面为宋希濂、易吟先张罗,把平时搞小型舞会的北大厅略作布置,摆上糖果烟茶,倒也有点喜事新办的气氛。
宋希濂新制一身毛料中山服,胸佩绢花,红光满面。易吟先着粉红色缎子面中式薄棉袄,头插小花,稍加修饰,又年轻了许多。
第一、二批特赦的老同学、老同事来了,侯镜如、郑洞国、唐生明、覃异之等黄埔同窗来了。申伯纯带着他的夫人来了,一进门就拱手作揖,环顾四周,大声对着宋希濂、易吟先恭喜道贺。
一刻钟后,政协机关党组书记、主持政协日常全面工作的副秘书长张执一(当时也是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笔者注)到达。婚礼开始,新郎新娘前后左右三鞠躬,接着是请茶让客,吃糖果点心。主持人请首长讲话,先请张执一,张又请申伯纯,申拱手谦让,忽然注意到坐在张执一右侧的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廖沫沙,便上前邀廖讲几句。廖沫沙深知申伯纯的脾气,就慢悠悠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又戴上,随后说:“杜聿明、宋希濂诸先生第一批获特赦,先在北京红星公社劳动了一年,这期间我们有过接触,我觉得宋希濂先生学习、改造、劳动、为人,都很严肃认真。当时我得知他儿女全在海外,也曾想到他应该有个新的家庭,但我仅仅是想而已,总觉得这件事得慢慢来,视机会和情况而定。没料到这么快,到全国政协上班才几个月,就成全了这种美事,我从中一了解,深感自己应该检讨,做任何事情,慢吞吞是不行的。申伯老满腔热情,办事雷厉风行,值得我学习。现在就请申伯老谈谈,他是如何保媒牵线做红娘的?”
婚礼会场上的情绪立刻活跃起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申伯纯。申老乐呵呵的,等大家的话音一平息,便清清嗓子说:“在座诸位对廖部长的了解可能不如我!他这人思路敏捷,看准了目标,略施小计,就必定中的!他刚才的话,目标就是将我的军,而且还要让我心悦诚服地就范,你说这一手有多厉害?这算是开场白。”
“说到保媒牵线,宋希濂、易吟先之间的红娘不是我,而是在座的侯镜如委员的夫人李嵩云女士。至于关心他们婚事的,上上下下有许多人,我顶多不过是其中一个并不重要的角色。今天张部长也在座,中央统战部的领导同志也关心政协文史专员们的生活,包括老宋的婚事在内。”
申伯纯略作停顿,眼光望着张执一,张微笑着点头。申又接着说:“成家立业,人之常情。宋希濂先生告别了过去,获得了新生。他的工作在全国政协,立业就立在文史专员室,刚刚有了个好的开端。可庆贺的是,今天他成了家,与易吟先女士天作之合。对这种喜事,他们俩当事人的幸福自不用说,其他各方友好也非常高兴,今天纷纷前来参加婚礼,祝贺他们幸福美满!对于一个人,家庭的幸福和美满是人生完美的一个重要方面。今天我老伴也在座,我申伯纯儿孙满堂,一个小家庭几十口,对什么是天伦之乐,多少是有点发言权的,但我不必在这里夸夸其谈,占用大家的好时光了。婚礼的主持人不应当忘却今天的主要目标,要好好讲一讲的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新郎和新娘!让我们鼓掌欢迎,请宋希濂和易吟先女士讲话,谈谈恋爱经过,或者展望新家庭的未来,我想在座的诸公一定会愿意听的!”
好一阵热烈的掌声,把婚礼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宋希濂、易吟先都未曾想到,他们在人生道路上这重结良缘的一幕会这样的激动心弦,会如此温暖亲切!
从这一天开始,无论处境如何变迁,宋希濂、易吟先一起携手走过,直到人生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