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一番言行在陈瑛的眼里看来不啻于又一轮挑衅,她咬紧了牙根,恨不得立刻跳下来要他的狗命,可转眼想到这人的袖中有刀,而自己连男子身份都是西贝货,不由得又垂下泪来。此时,陈瑛灰心至极,连用袖子擦拭眼泪的力气也丧失殆尽,她任由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泪眼婆娑中仿佛看见了父亲誊写《识物志》的背影。
陈瑛回想着往事,不知不觉间便打起了瞌睡,她这数日来随着百姓一同躲避兵祸,本就疲累至极,再加上方才一气一哭,一旦打起了瞌睡,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只听“吱呀”一声响,那老旧的横梁居然像是吃不住重的一般往下略略一沉。
这声怪响一下子把陈瑛惊醒,她连忙直了直身子又往那狐相之人卧着的角落瞥去,没想到,那大狐狸居然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想到刚刚自己那毫无防备的模样被一个蠹贼瞧了个十足十,陈瑛便感到一阵犯怵。她猜那大狐狸没准会出言讥笑自己,谁想到那人竟叹了口气道:“我原先奇怪怎么有人喜欢呆在梁上?”
见陈瑛默不作声,那人又说道:“现在看来要等你自己从梁上解脱,不知道要费多少周章……既然我管了你的事,倒不妨再帮你一个忙。不过事先说好了,这回我也有事相求,你可不许推拒。”
陈瑛听那人说话慢条斯理,正慢慢思考着该作何答复。没想到他的动作居然快如闪电。陈瑛只觉得腰上一紧,眼前一花,便再次被他用奇怪的法门请下了地。便在此时,那大狐狸又发出了令她着恼的声音。
“我方才已经兑现承诺。”
那人咕噜一下从地上爬起身,又冲陈瑛裣衽一礼道:“我此刻便有几点疑惑欲请教这位陈姓兄弟。”
“哼!你毁我信件、帛书,我恨不得杀你泄愤!你有疑惑,与我何干?”陈瑛丢给对方一个大白眼,愤愤不平地别过脸去。
“我早就料到帮人是一码事,有求于人便又是一码事了。”那人又大大地叹了口气,跟着哂笑道:“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只见那人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沓东西来。陈瑛原来不想再理会此人,可最终还是架不住好奇地回头瞧了一眼他手中摇晃着的玩意,然而只这么瞧了一眼,她的目光就叫这狐相之人给勾去了。只见那人所拿的一沓东西明明就是先前被焚烧殆尽的书信。可如今,这帛书、信件非但没有火炙的痕迹,似乎连封口也完好无损!
见陈瑛下意识地伸手抓了过来,那狐相之人缩手往后退了一步,又将一干信件、帛书收回怀里。
“这次我的疑惑可与你有关了吧?”
“有话快问!”陈瑛一脸晦气道,心想自己怎么好似着了别人的套子。
那大狐狸却慢悠悠地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直等到陈瑛不甘不愿地在一旁席地而坐后,他这才缓缓地问道:“这几日,我常见鞑子肆无忌惮地纵马呼啸而过,不知道眼下出了什么大事?”
陈瑛听了怔了一怔,心想这人是不是又在戏耍自己。她语气怪异地问道:“鞑子都已经攻下了好几座州县,难道你丝毫不知情吗?”
“不瞒这位兄弟,我久居深山,对眼下的时局……嘿嘿,还真是知之甚少。”
陈瑛直直地盯着那人的面孔好一会儿,察觉到他的眼神清亮,神色并不似作伪,这才叹息道:“这燕、秦之地离京城偏远而与夷狄毗邻,对鞑子那打秋风的习俗也算是多有领教。往年,鞑子不过四下里劫掠一番转而便走。谁想到这一次竟像是倾巢出动!一开始,还听说守备军抵挡了一阵,可朝廷无能,粮饷不济,转而鞑子入了关,对着百姓便是一通烧杀掳掠。所过之处……”
陈瑛讲到伤心处,正哽咽的难以继续,那狐相之人却忽然拍腿唱道:“必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罢!”
这殊无半点悲悯之色的轻佻言论,当下便让陈瑛的脸色难看了几分,谁想到这大狐狸又火上浇油道:“此等百年难见的景致,不想今时今日便可饱览,真是幸甚幸甚。”
“你!”陈瑛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腾地起身指着他问道:“那些无辜的百姓横遭此难,你不同情便也罢了,为什么又如此兴高采烈?”
“你们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杀猪宰羊可曾为牲畜而悲?”那人听陈瑛语气激昂,冷不丁地插言道。
“彼时,某王为讨好一酷爱裘衣的妃子,狠颁杀狐令,行那赶尽杀绝之事,又有谁对着那些血淋淋的皮子掬一把同情之泪?”
“荒谬!畜生怎能和人相提并论?”陈瑛反诘。
“你想说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吧?”那人针锋相对道。
此刻,这狐相之人的脸上仍挂着一脸轻佻的笑容,可整间破庙里的气氛却忽然凝滞了起来,陈瑛只觉得周遭突然变得安静至极,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无数只耳朵正等着听她作答,可她却嗫嚅了半天,连个“正是”二字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