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妍心中,原本是颇不看好王和尘其人的。
因为她深知他受父亲朱三太子影响,贪生怕死,民间尚有许多仁义之士为反清复明抛头颅、洒热血,但正主们却隐姓埋名,自以为像鸵鸟似的把头埋到沙子里,旁人就看不见,日日节衣缩食,饮什么贡品六安茶,想象着昔日锦衣玉食的风光,结果被康熙皇帝揪出,不分青红皂白,落得一个被凌迟处死的下场。
但是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却不这么想。也不知道王和尘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他们不由分说,苦心孤诣创造各种机会,非要周妍和王和尘见面不可,就仿佛两人真个是为了反清复明大业不得已而拆散的苦命鸳鸯一般。
也亏得周妍是大阿哥生母,大阿哥又是黄宗羲三人的关门弟子,于是黄宗羲他们拿出四书五经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寻出来的案例,非要周妍去翰林馆一行不可,说要当面教大阿哥礼仪。
康熙认为黄宗羲三人德高望重,不疑有他,事先又命宫中侍卫清过场,这才命周妍在一干宫女太监的陪同下,浩浩荡荡来到了翰林院。
谁知刚刚到了那里,周妍随侍便尽数被人暗算,带到别处,王和尘身穿翰林服,一派儒雅,正在书房里背着手等她。
“我为了你伏案苦读,头悬梁,锥刺股,方有今日之相见。却想不到,你已经委身那狗皇帝,更是……更是为了他生下了孩子。”王和尘原本长相不差,颇为端正,如今却一派狰狞,就仿佛周妍做了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般。
可一介女流,既然入了皇宫,想探听出更多的东西,甚至参与政局,除了当妃子之外,还有别的什么路好走?清宫的女官,都是奴才,唯有妃子,才是主子,才能在某些场合说得上话。
周妍只能沉默地望着他,她甚至想不出安抚他的话来,因为她觉得她已经承担了许多,不该再接受任何的指责,更何况,王和尘的指责,她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王和尘又说:“自你逃婚之后,周家对我们王家倒是颇多愧疚,话里话外都说你跟你在天山派的师兄好上了。若是真个如此,我虽然觉得耻辱,自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是……可是你明明是大明后裔,长平公主之女,你母亲就是被鞑子皇子活活害死的,你怎么能委身于贼,还给他生孩子?简直丢尽了我们汉人的脸面!”
周妍继续沉默以对。这大概就是她始终不喜欢王和尘的原因了。既无玄青子的容貌气质,又无康熙的志向胸怀,亦无裕亲王的细心温柔,却整日里大男子主义得要命。清兵打过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他身为朱三太子之子,不思兴兵报仇,为万民请命,反而责怪她,委身于贼,给仇人生孩子?
但凡王和尘有志气抱负一点,就应该想着该如何恢复汉家河山,为大明报仇雪恨,而非理直气壮地指责周妍,委身于贼。
但是王和尘却说:“我……我这几日里彻夜难眠。我什么都不要了,非带你走不可。你如今倒是说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
周妍像看神经病似的望着他。须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王和尘这般沉不住气、不识大体的人居然通得过科举考试,看来不是科举考试考查内容有问题,就是黄宗羲三人暗中给他开了许多小灶,为他准备了许多范文。
王和尘看到周妍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愿望落空了。不知道为何,他头脑一热,竟然恼羞成怒道:“你舍不得你的荣华富贵是不是?既这样,我便上书禀报鞑子皇帝,就说你本是大明遗民,长平公主后裔,为了颠覆他满清河山,才潜伏宫中,伺机图谋不轨……”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早挨了一记热辣辣的巴掌。他吃惊地抬头,只见周妍正满脸愤怒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骂道:“朽木不可雕!若非为了你朱家的荣华富贵,我何至于在此受苦!便是我不好,黄老先生他们,还有那江南的许许多多义士,又哪里得罪你了,你去告密,岂不是要将他们统统都送上断头台?还有,你以为朝廷都是一帮蠢货?自然会追究来龙去脉,彼时你朱家的身份可就瞒不住了,你以为皇上会放过你吗?你若真是去告密,这许多人的许多牺牲、许多图谋毁之一旦自不必说,便是你朱家,只怕也难逃身死之祸!”
王和尘只是一时气愤,哪里想得了如是许多,他原本是个死读圣贤书的,于朝政局势却一无所知,只是见到周妍不遂他意,急怒攻心而已。如今听周妍说了这么一大通道理,竟被说懵了,一时间觉得憋屈异常,居然哭了出来。
王和尘抽抽搭搭,一边拭泪一边说:“你逃婚而去,父亲大发雷霆,立时便要为我聘下淑女为妇。只是我心中一直念着你对我的承诺,不肯应承,一直拖了这么些年。你……你原本说事成之后嫁给我的,如今你已非完璧之身,怎好嫁我为妻?可恶……”
周妍见他如此愚顽不灵,心中更是来气,然而黄宗羲几个人便在外间看着,她也不好太过斥责王和尘,免得他们不喜。于是柔声哄劝道:“我……我这也是为了早日同你团聚,不得已而为之,便如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你若是嫌弃我,前约大可一笔勾销。他日你荣登大宝,执掌天下之时,自可娶名门贵女为后。那时我便是青灯古佛,孤寂半生,心中也只会为你欢喜,日夜为你和新人诵经祈福。”
她这番话说的颇为恳切,处处皆是为王和尘着想,由不得他不感动,当下擦了擦眼泪道:“我……我才不要娶什么名门贵女为后,只是……只是那个孩子,我非得杀了他不可,你到时不许拦着!”
周妍听着他对一个孩子如此计较,心中恼怒,但也不得不委曲求全,继续哄他道:“这自然是照你的意思办。只是眼下,这个孩子于我却有大用处,不许你暗中加害于他。不但不许害,你还要保护他。”
遂和王和尘一起走出密室,见黄宗羲三人正在忙着向她带来那些宫女太监嬷嬷们耳边窃窃私语。
周妍大惊,不解其意,王和尘便凑在她耳边说道:“三位先生皆是儒道高人,心念通达。因虑着人多眼杂,怕那狗皇帝知觉,才不辞辛苦,对这些奴才们施以舌绽莲花催眠之术。保管他们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会一无所知地簇拥你回宫,照样当你的周嫔娘娘去。”
周妍听闻他们早有准备,这才放下心来,突然又想起一事,嗔了王和尘一眼:“原来你都知道,却骗我说要向鞑子皇帝告密,真是太坏了!”
王和尘一心苦读,本没见过什么女子,何况周妍又是他朝思暮想之人,见她轻嗔薄怒,骨头都酥了,当下也不好说自己鼠目寸光,不明白黄宗羲他们几个顾全大局的苦心,只是讪讪说道:“我……我只是想试探试探你,是否变心。”
当下周妍只觉得心凉,不过原本对王和尘也不报多少希望,于是见三位儒道高人忙活完,便请他们齐至密室,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三位老先生觉得今上如何?”
黄宗羲面上颇有犹豫之色:“心怀大志,虽不及我大汉贤王,然蛮夷之人,能有这份心胸气魄,也是很了不得的了。”
顾炎武道:“他尊儒重道,愿意效法汉家贤君。若非……”
周妍却明白他言中未尽之意。正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是以儒家对着皇帝有一种先天的亲切感,尤其是在那种驭人有术、雄才大略的皇帝面前,正宗的儒家学者很容易拜倒在对方的天威之下,殚精竭虑,俯首称臣,这其实是最危险的。
于是周妍一咬牙,用尽她几生所学,劝几位儒道大家道:“几位先生所言极是。只是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女子见识粗浅,自是没什么主见,只不过身为他枕边之人,却知道他和我汉家皇帝的最大区别之处,便是:从来没把汉家河山当做是自家的河山,从来没把汉家的子民当做是自家的子民。”
黄宗羲三人听闻,悚然而惊,忙起身问道:“何出此言?”
周妍道:“满清地处偏远,自满洲国发家而起,关外才是他们世世代代久居之地。如今虽入住中原,然蛮夷习性不改,夜郎自大,处处以满人八旗为贵,我汉家子民倒成了他们的奴才,稍有不如意,非打即骂,乃至剃头割发,有辱斯文,全是无知蛮夷方能想出来的勾当。这也就罢了,更为可气的是,汉家江山社稷,对满清而言,只是次要的。他们以外来者自居,一旦有事,便会量中华之物力,逞满蒙之私欲,甚至结他国之欢心。此事至关重要,非汉家君王能为。我大明世代皇帝,纵有昏庸之君,然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方是天下万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