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只是目光阴郁地望着她,老婆婆却在他与小姑娘身旁蹲下来:“孩子,上帝的小天使!”她喊着,用温暖的手抚摩小姑娘的额头与脸颊,另一只手却伸进口袋里,摆弄着参议员夫人除咖啡外还当做节日礼物给她的几个银毫子,这一点她刚才没有提。“会的,会的,克里斯琴,不要担心!我主基督降生时也是躺在温暖的马槽中的啊!”约翰仍未做声,女儿的话使他心如刀绞。蓦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旷野里的那口枯井,他仿佛看见木板井栏在雪地上闪着微光。应他的请求修建这井栏的老东家,已经死去多年。还有她,当年就是为了她才修井栏的,如今也已不在人世——谁还顾得上当时的那些事呢?从前,这些木板保护了他妻子。如今,它们又未尝不可以暖和暖和他的孩子呢!——他感到热血冲上了脑顶,心剧烈地蹦跳。
把脑袋贴在他心口上的孩子,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爸爸,”她说,“是什么在你身子里怦怦跳动呀?”
“良心!”——他不禁一惊。谁也没有说出这个词儿来,可他却似乎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边。
“我冷呢!”小女儿又说。这时那口枯井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你在我床上暖和一会儿吧,”他急切地说,“在那里你会睡着的。过一下我再唤醒你。”“行啊,行啊,克里斯琴,”老婆婆高声说,“我坐在你旁边。睡吧,孩子,这世界太冷啦!”约翰则奔出房门,到了院子里低矮的工具棚中,插上门,摸黑锉利手锯,在棚内的磨刀石上磨砺斧头。
接着到来的那天夜里,温度计的水银柱又降了好几格。白雪覆盖着田野,夜空中寒星瑟缩——好一个杳无人迹的蛮荒世界。然而,那些住在出城向北去的路边,卧室朝着园子一面的病人抑或其他未能高枕安眠的人,却听见在无垠的寂静中,远远地从城外传来斧子的砍击声。说不定他们中还有谁从床上爬起来,贴着冰花闪闪的窗户朝外张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除此而外,就再没谁去关心,是什么人到这般时候还如此辛勤地在野外干活儿了。
第二天早上,老玛利肯醒得很迟,她从床上看见炉子里已噼噼啪啪地燃着火,心想这下就用不着花掉她那几个银毫子了。约翰站在屋子中央,默默望着女儿在一旁舒舒服服地穿衣服,不时地还把小手伸到炉壁上去拍两下。“哦,”她高兴地嚷嚷着赶快缩回手去,“可烫着哩!”
雪渐渐融化了,太阳露脸的时间越来越长,雪钟花已经凋谢,紫罗兰绽放出大颗大颗的蓓蕾,鸟儿连同各种各样的流浪汉,也一齐回来了。在流浪汉中,也有某些个不受欢迎的人。
约翰在下边城里为人种菜园。一天傍晚,他扛着铁锨从一条胡同里转出来,准备走上大路回家里去。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女儿,现在她总是到大路上来迎他,虽说已不像从前那么热烈,要知道到秋天她就要满七岁啦。蓦地,从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想赶上他似的。约翰不禁一愣:“是谁这样走路来着?”——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向他袭来,不过他还想不确切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身后有什么祸事正在紧追着他。他没有扭头,却加快了步子,因为这时路上还很亮。谁紧追着他。约翰还在极力思索,谁料身后那人也走得更快了。这到底是谁啊?——冷不丁,一条瘦胳膊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张头发剪得挺短、生着一对锐利的小眼睛、胡子刮得光光的苍白的囚徒的脸盯住了他。
约翰吓得连脚心都凉了。“文策尔!”他失声喊出,“你打哪儿来?”“打你也待过六年的那个地方来,约翰!咱后来又试过一次。”“放开我!”约翰说,“我不能让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生活已经够艰难啦。”
他走得更快,可那个人却总跟在他旁边。“只陪你从这条路走上去,”文策尔说,“你肩上可是扛着诚实的象征嘛,它兴许也能帮助咱恢复恢复名誉咧!”约翰停下来,从他身边退开:“你自个儿往左拐,要不我就把你打翻在地!”瘦弱的囚徒看样子让这汉子的盛怒给吓住了,怪笑着,提了提破帽子道:“再见,约翰先生,你今天对老朋友可是不客气啊!”他把手插进裤兜,往左穿过市政厅的拱门,出城去了。约翰提心吊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他仿佛觉得,这一来全完了。离着家门还有几所房子,女儿就迎上前来,把身子倚在父亲的手臂上。“你怎么一声不响,爸爸?你病了吗?”走了几步后,她问。约翰摇摇头:“嗯,孩子,只要发生过的事情,能不再老是发生就好了!”小姑娘满怀同情,温柔地望着他,尽管心中莫名其妙。“仁慈的上帝也不能帮帮忙吗?”她怯生生地问。“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不过咱们求求他看!”
——第二天,约翰没有见到他怕的那个人,他也没有再从城里穿过,而是绕着城外的菜园子到了做工的地方,后来又同样地走回家。可傍晚,却看见那家伙朝他家走来,约翰一眼便认出那张而今又长了胡碴的苍白的囚徒脸。
“唉,约翰,好朋友,”文策尔冲他喊,“咱知道,你想躲开我。你还真生我的气吗?”
约翰站着未动。“你这嘴脸叫我高兴不了。”他说。“是吗?”文策尔应道,同时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马克来。“咱打算在你这儿住一个礼拜,约翰!对我来说,要找个住处可真不容易啊!”“你跟魔鬼一块儿住去吧!”约翰说。这当儿,他抬起头,正好瞧见一个宪兵从岔道上朝他踱来。约翰指了指宪兵,文策尔却说:“咱不怕他,咱有证件。”宪兵还未走拢,他便掏出一个小本本递过去,那家伙于是官派十足地读起来。文策尔又伸出手去准备要回他那宝贝,宪兵却不动声色地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你还没有来警察局报到咧,”他断然道,“跟我走!”同时很快瞥了约翰一眼,让囚徒走在头里,自己跟在后面,手按着佩刀柄。
市长这时正坐在市政厅自己的办公室里,宪兵便走进去,向他报告获释的囚犯文策尔的事。
他微微一笑:“老相识啦!”
“咱在母牛路背后碰见他,那个约翰·幸福城与他混在一起。”宪兵报告说。市长沉吟了片刻:“唔,唔——约翰·幸福城,可以想象。”“自然呢,市长先生,他俩待在一块儿就够叫我疑心了,何况还是晚饭前后,又在城外,通常这时候是谁也不到那儿去的。”“你的意思,洛伦茨?”市长问,“这个约翰·汉森如今已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和自己的女儿老老实实在过日子。”“很对,很对,市长先生。不过,他们当初一块儿蹲过监狱,眼下又很快搅在一起,这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啰。”市长摇了摇头。他冬天借过一笔小款给约翰,约翰一开春便给他还回来了。“洛伦茨,”他说,“你别给我找这人的麻烦,我比你了解他,再说他眼下又有活干,才不愿把工作搞丢哩!现在去带文策尔来吧!”
“遵命。”宪兵道,接着便一个向后转,出门去了。他考虑得如此周密的对约翰·幸福城的判断,竟遭到了驳斥,使他暗暗怀恨在心。因此还在当天,他逢人便讲开了这件可疑的事儿,并且添油加醋。首先听他讲的是一些工人与手艺匠,他们接着又传给用人和老妈子,最后老妈子再报告给老爷和太太,不多时便闹了个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讲那个文策尔又与约翰·幸福城勾结起来,正在酝酿着危险的阴谋哩。尽管第二天,文策尔便获得释放,随后又从一处官府给支到另一处官府,从此便销声匿迹,可约翰呢,脸上却留下了魔鬼的印记。他原指望在下边城里菜园的活计能干完整个夏季,甚至一干干他几年,要知道,东家一再地夸奖他勤谨利落嘛。谁知这时人家却带来口信,叫他不用再去上工了。他到别的人家去问有无工做,得到的也都是冷冷的拒绝。好不容易总算在邻村找到了点挣钱很少的农活,但做不多久也就完了。他垂头丧气,尤其是不忍心看女儿的脸蛋。小茅屋中已经穷相毕露,只有聪敏的老婆婆不断想出新的借口,才把自己“赶羹儿”的收获分给小姑娘一些。
这样熬到了八月底的一天晚上,父女俩整整一个白天都没吃一口东西了。约翰坐在女儿床边,孩子已经困得不行。他望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自己呆呆地坐着,头脑里害怕得不知该想什么好。突然,在孩子睁开眼来看他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喊出声来:“克里斯蒂娜!”接着停了片刻,“克里斯蒂娜!”他又喊,“你不可以去讨饭吗?”
“讨饭!”孩子让这个词儿吓住了。“讨饭吗,爸爸?”她重复着,“你是说……”孩子的眼睛一下子激动地盯住他。
“我是说,”他讲得很慢,却非常清楚,“我是说,你去别人家,向他们讨六个芬尼,或者更少一点儿,三个芬尼,或者讨一块面包。”
泪水从女儿眼里滚落下来。“爸爸,你干吗问这个?你不是常说,讨饭是可耻的吗?”
“可有时候,耻辱还不算最可怕。——不,不,”他大声喊着,一把搂住了女儿,“别哭,啊,别哭,我的孩子!你不要去讨饭,永远也不要去讨饭!我们宁肯吃得再少一点儿!”
“再少一点儿吗,爸爸?”小女孩疑虑地问。约翰没回答。他把头埋在女儿的小身子里。她觉得,她感到,她爸爸在无声地抽泣。小姑娘揩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深思着躺了一会儿,然后把小嘴凑到父亲耳边。“爸爸!”她轻轻地喊。
“嗯,孩子?”他抬起头来。“爸爸,我想,我也可以去讨饭!”“不,不,克里斯蒂娜,别再想这个!”
“好的,爸爸,”她用自己的小胳膊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可在你生病时和饿了的时候,我也愿意去讨饭的!”
“喏,孩子,你可知道,爸爸结实着哩!”女儿望着他。他看上去并不很健康,可仍微笑着。“好,睡吧!”他说,同时把她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解开,把她放到床上。女儿呢,似乎也放宽了心,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只是她的小手还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直到后来指头儿慢慢地松了,呼吸也更加平稳,完全睡熟了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