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仍旧呆坐着,一弯月牙儿升起来,给室内洒满了清辉。汉子望着小女孩,堕入了绝望之中:叫他怎么办呢?上贷款处去吗?——可谁肯为他作保?——去找市长借吗?——可谁在盛夏就开始借债呢?——去年冬天已经借过,他还确切地记得时间:在井栏的木板已烧完,房内又开始冷起来那会儿。市长当时倒是借给了他,只是老先生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瞅着他时是何等地异样啊。“拿去吧,省得你又生歹心,约翰!”他说。约翰身子底下的两条腿便突然打起哆嗦来。难道市长已经知道那件事,或者仅仅是猜测呢?他这么问自己。接着,他呼吸急促。他是个坐过牢的人,人家把啥坏事都算到他头上,怪不得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活儿干了!他感到人们的疑心像飘悬在头顶的乌云一样压迫着他。他纵然已经还清借款,可是,不——不能再去找市长!——在木匠家里的菜园里,还有几畦马铃薯,看来完全被忘记了。——然而约翰咬紧牙关:不!是在老人家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埋葬了妻子的啊。这当儿,他的思路改变方向,集中到了放火炉的那块地方,集中到了淡淡的月光辉映着的黄铜螺钉上。“汉娜!”他凄然唤着,“你真的死了吗?”在难以想象的悲痛中,约翰向面前伸出了叉开五指的双手。可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场景又换了,饥饿毕竟更加有力量。忽然,他眼前展现出一片马铃薯地,在旷野里那眼被他盗窃过的枯井旁边。如今,那井已湮没在高高的麦地中间。马铃薯还未来得及收,让其他的农活占了先。“只刨几株得啦!”他喃喃着,“能吃饱一顿就行!”蓦然间,他产生了那种遭歧视者特有的执拗心理:“明天也许又会有活干了——要没有,就找仁慈的上帝去!”他仍久久地坐在床边,坐了几个钟头,直至月色西沉,他认为所有的人都睡了,才悄悄地摸出卧室,到了院子外面。空气郁闷,只偶尔有一丝丝儿风。大地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约翰可是把路摸熟了的,单凭腿碰叶茎时的感觉,他已知道终于到了马铃薯地里。他再朝里走了一段,因为他觉得仿佛四处都有眼睛在盯着他。一忽儿,他弯下腰去,在苗丛下刨起来;一忽儿,又吓得缩回了手。其实,使他受惊的,不过是地里常有的小生物罢了,一只千脚虫,一只癞蛤蟆什么的,从他手上跳过。他带来的小口袋已经装满。他站起来,把袋子提在手里掂了掂,然而却一转念……他已经把口袋倒提着,准备再把马铃薯全部抖回到地里去,只是一只手还捏住底下的袋口罢了。他脑子里好像装着一架天平,七上八下,摇摆不定。末了,他慢慢地自语说:“我不能呀,仁慈的主!我的孩子!她可要吃苦了。让我救救她吧!我也是个人啊!”
他伫立着,侧耳静听,似乎夜空中将有一个声音回答他似的。随后,他提起口袋,径直向前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这当儿,高耸的麦芒刺着他的脸,他几乎也感觉不到。半点儿星光也没有,完全看不见路,他窜过来窜过去,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径。蓦然间,他回忆起十年前当监工的那会儿,这一带他走得多熟呀。当年,他的妻,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扑到他怀里来的那个地方,离这儿不会很远吧!他陶醉在甜蜜的回忆里,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脚每跨一步,麦穗都发出均匀的刷刷声。一只鸟儿,也许是一只鹧鸪或彩鹞,扑打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起,他也压根儿没有听见。他只顾这么走啊,走啊,好像要永远走下去似的。
突然,远方的地平线上,射出一点微弱的闪光,雷雨眼看就要到来。他停了片刻,心想:黄昏时他已看见过乌云。这时候,他一下辨出了东西南北。他转过身,加快脚步,想赶紧回家去,回到他女儿身边去。可是突然,他感到脚下有点儿不对劲儿,踉跄了一下。他还未回过神来,后脚又跟上去了,这一脚却完全踩了空。——只听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他恰似让大地给吞没了。
几只夜鸟惊得飞上了天空,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旷野里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麦浪发出单调的声音。空气越发的沉闷,一场大暴雨终于酿成。接下去,大地的一切其他声响,都湮没在隆隆的雷声与哗哗的雨声中了。
在出城往北去的大路尽头那所小茅屋里,这时那个可怜的女孩从睡梦中醒来。她适才梦见找到了一个面包,可一咬却是块石头。迷迷糊糊之中,她把手伸向靠墙的大床上去拉父亲的手,但抓到的只是一个枕头角,转眼间她又静静地睡着了。
——约翰·幸福城再没有回来,再没有来看他的女儿。警察当局多方查找他的下落,结果仍然踪迹杳然。他的失踪,成了小城里人们好多天的话题。一些人断言:他逃走了,为的是同他的同伙文策尔会合,然后随他漂洋过海,到那个盗贼们都过得挺舒服的地方去了。至于船钱,他们在去汉堡途中自有办法弄到,而那个小东西嘛,也尽可由老玛利肯代为照看的。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到了水闸外面的海堤上,到了从前他与文策尔合谋作案的地方去寻了死,后来一退潮就漂到海上去啦。
这两种意见,还在一次聚餐会上进行了辩论。“喏,您看呢,市长先生,”让市长邀来做客的从前那位啤酒厂厂主的老姨姐问他道,“您有何高见?”
至此一言未发的市长,这时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烟。“唔,”他说道,“我有什么好讲呢?——这个约翰自从犯罪受到惩罚以后,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变成了他亲爱的同胞们逐猎的对象。如今,他被他们赶进了死亡,要知道他们对他是毫无恻隐之心啊。我又有什么好讲呢?倘若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是:诸位现在可以放过他了,因为如今他将受到另一位法官的审判。”
“真是哩,”老处女大为惊异地说,“您对这个约翰·幸福城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
“约翰·汉森!”市长一本正经地更正道。
——我渐渐醒悟过来:眼下我是远离故乡,站在林务官家敞开着的窗前。月亮升起在对面的林梢上,照耀着房舍,我听见草地里又传来鹌鹑的啼叫。我掏出表来一瞧,已经午夜一点过了!桌上,残烛所剩无几。在一种如梦似醒的状态下——从年轻时起我便有此毛病——我回顾了一个人的一生。它的结局,在出事的当时,对我一直还是个谜。这当儿,我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不幸者的尸体,还蜷缩在可怕的枯井深渊里。在我今天听到女主人的名字后,我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有一次,从那阴森森的井底,还传出他活着时的声音,而且传到了一个活人的耳朵里,可惜啊,这人当时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可怜人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串门,这时他的儿子手拎着捕蝴蝶的网兜,面无人色地冲进房来。“有——有——有鬼!”他嚷着,一边还不停地东瞅西瞅,好像家里仍不安全似的。“你们甭笑,我亲耳听见来着!”——原来,他刚才在硝皮房那口井旁的马铃薯地里,捕捉黄昏时喜欢出来飞的鬼脸蛾,冷不丁里,在离他不远的麦地中间,他听见在喊自己的名字:“克里斯蒂娜!”他从未听见过如此低沉喑哑的声音,吓得掉头就跑,身后却像有什么跟着追赶,要来抓他似的。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闹鬼,他听见的也不真是喊“克里斯蒂娜”,而是井底下的那个人,在绝望与思念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克里斯蒂娜”呀!
除此而外,我还明白了另一件事:在出事的几天以后,我童年时的一位老朋友,一个工人,到枯井旁的地头去帮着割了几天麦子。一天傍晚,他对我说:“待会儿咱们可以去抓只老鹰!”
“大老鹰吗?”我问。“大着咧,少爷!我刚才看见有一只飞进那口枯井去了,天晓得井下有什么东西。——可它的翅膀太长,在狭小的井口里张不开,老打在井壁上,别想一下子出得来。可惜我们当时没有棍子揍它,而且冲你飘来一股臭味儿,好像那畜生刚刚啄食过死尸似的!”
对于这些话,当时我未加注意,眼下回忆起来,却不寒而栗。迎面吹来湿润的夜风,令我感到惬意,特别这风是来自今天,而不是来自那逝去了的过去。我后来听说,那口井在几年前被填起来了。“上床吧!”我轻声对自己说,“而你,我的灵魂,也该安息啦!”
我吹熄蜡烛,却让窗户敞着,以便所有生命的气息与音响都能来到我的身边。睡意产生得比我预想的快,而且梦里只出现了一个欢乐的场面:晨光朗照的故乡的大道上,一辆马车辚辚驶来,但见车上在两位慈祥的老人中间,宽敞的座位上坐着小小的克里斯蒂娜。她快活地向我点着头,经过我的身边,穿过城门向郊外驶去。
老玛利肯我没有多想,我知道,她多年前便已永远地安息在圣乔治养老院里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面的主人房里去得很迟。棕色的猎犬从起居室门前的草褥上跳起来,摇着尾巴迎接我这客人。我走进屋,里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见女仆推开侧门,探进脑袋来瞅了瞅,好像奉命专门等我到来然后好去报告,瞅一眼后便匆匆地走了。我趁空观看墙上的油画,画上清清楚楚可以认出两代人来:在一面墙上,是施特费克与老里丁格尔的狩猎画与动物画;在另一面墙上,沙发的上方,我却看见卢本斯那幅把耶稣放下十字架的名画,以及分别挂在这画两边的路德与梅朗赫通的画像。沙发侧面,在窗户旁边没有光线的墙角里,在往昔的阴影中,却挂着一张退了色的照片。一个千日红的花环,跟我们昨天在林中散步时看见约翰的女儿采的那种花一样——没准儿就正是她编的那个花环吧,围绕在黑色的相框上。我几乎是怀着恐惧走上前去,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士兵的相片,跟乡下小伙子在服役期间寄回家去的那种相片毫无两样。头部还马马虎虎看得清楚,正是那张我仅仅见过一次、却终生难忘的工人约翰的脸,只不过还未带丝毫的苦闷与负疚的表情,大胆的鹰钩鼻子下面蓄着两撇小黑胡,目光严峻,却也流露出对未来的信心。这不是约翰·幸福城,这是约翰·汉森,是一直活在自己的女儿心中,她昨天还为他采来永不凋谢的千日红编花环的那个人。这样一位约翰,还跟后来的“双影人”没有任何关系。我真是恨不得对我高贵的女主人喊:“驱走你脑子里的幽灵吧!那个幻影与你亲爱的父亲,他们本是一个人啊!他失过足,受过苦,但却是一个人!”
这当儿,我听见主人说着话,穿过背后通花园的房门走进来了。我眼睛离开装饰着花环的照片,转过身去迎接他们,接受他们早晨的问候,听他们对我迟迟起不来床说打趣话。
——我们又一块儿度过了一个美丽如春的夏日。但到傍晚,我与林务官带着他忠实的猎犬去林中散步时,便再也忍不住了。我对他讲了一切,把昨天夜里的回忆以及自己感受到的每一细节,都告诉了他。
“唔,”他沉思着,以诚挚的目光望着我,“真是一首诗哦。您到底不仅仅是位律师!”
我摇摇头:“您可以称它为诗,您还可以称它为爱与同情,就像我在我的两位主人身上很快发现了的爱与同情一样。”天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仍感到他向我投来友善的目光。“我感谢您,亲爱的朋友,”他接下去说,“不过我妻子的父亲——关于他的事诚然我听到的很少——他在我印象中却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又是怎样的呢!”我问。他没有回答。我们沉吟地并肩走着,一直回到家中。“瞧你俩走得太慢啰!”克里斯蒂娜太太出来迎接我们说,“你们都快把我给忘了吧?”
第二天早上我走的时候,夫妇俩一直送我到了林中小径接上大道的地方。“我会写信给您的!”林务官说。“我平素不是个爱写信的人,可这次情况不同,我一定要写信给您。我们必须尽力把您抓牢,使您以后再来看我们。”
“是的,请您再来!”克里斯蒂娜高声道,“答应我们吧,这样与您分别,才不会使我们太难受!”
我高兴地答应了他们,随后夫妇俩与我握别。我停下来,目送他们远去:妻子的身体紧紧靠着丈夫,丈夫用手臂轻轻搂着她的腰,很快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祝你幸福,约翰·幸福城的女儿!”我低声喊道,“但愿他留给你的,只有他的别名中的第一个词,只有‘幸福’,愿这幸福忠实地伴随着你,因为它在你们那里适得其所!”
——十四天后,收到了林务官的第一封信,我花了很长时间丢下案卷去读它。“我还必须解除您对我的诺言,”他写道,“因为在您走了的那天晚上,我就把她父亲的故事对我的克里斯蒂娜讲了,原原本本地如我从您嘴里听到的那样讲了。您说得对,那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虽说后来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却并非他女儿想象中的那个变幻无常的‘双影人’。即使夫妻之间,这件事也不能相互瞒着啊。尽管结果她大哭一场,使我几乎害怕起来,甚至担心该不是她父亲的天性又在我柔弱的妻子身上苏醒了吧。然而,她很快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而眼下——我的朋友,林子边上的忍冬花又开了,而且开得我从未觉得过的那么香!约翰·幸福城的相片周围,如今换上了一个圆圆的玫瑰花环。他女儿从他身上不只找到一位父亲,而且有了一个完整的人。——克里斯蒂娜让我转达她对您的感谢与问候,但我无法按她女性的方式用笔表达出来,我只请您把它想象成最最热诚的感激就是了。”
在当时那封信里,林务官就是这么写的。此后,尽管我们每年都有几次书信来往,但世事倥偬,我却未能再去。而眼下,在我书房左边墙角里的两把椅子上,已摆着我那只整理好了的旅行手提箱。屋外的园篱边,忍冬花又在飘香了,屋内也一切收拾干净,准备一个礼拜不再办公。须知,明天我将去我的朋友那里,去约翰·幸福城的女儿和我可敬的林务官那里——这已确定无疑。他在我答应去后写来的那封信里,欢欣之情跃然纸上。“我们满怀喜悦地期待着您,”他写道,“您现在来可正是时候。我们的儿子也考完试回来了。他妈妈如今爱他爱得几乎入了迷,常常细细地端详他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出这点那点像她父亲的地方。快来吧,我们眼下就只差您这位朋友啦!”
——是的,只要上帝的阳光明天早上还让我醒来,我一定去!
①乌兰特(1787-1862),德国浪漫派诗人。
②此歌出自德国诗人威廉·米勒(1794-1826)笔下。
③弗赖里格拉特(1810-1876),德国革命诗人,曾参加马克思出版的《新莱茵报》编辑工作。
④克里斯蒂娜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