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啦,谁也没啦,”说着,约翰眼里带着恳求怜悯的目光,瞅着站在身旁的小女儿。“问她自己吧,邻居!”他说,然后便垂下了头。可是突然,他感到从下面向他伸来了一双小手,他马上便把孩子举起来,把她的小脑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仿佛觉得,一股给予他活下去的勇气的暖流,又涌进了他的心中。“不,邻居,”他说,“谢谢您!我的女儿不愿意离开我,她知道,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是不好受的啊。”
老人一去,约翰的两眼便泪如泉涌。他跪倒在死去的亲人跟前,“帮帮我呀,孩子,我太难活下去啦!”他嚷道,小女儿却睁着一双大眼睛,仰望着他。
埋葬了妻子,约翰孤零零地往回走。谁也不曾来陪伴他,那老邻居给死者做了棺木,送她到墓地后,便自个儿回家去了。
约翰立在自己房中,默默环顾着那空空的四壁。这下倒是清静了,可幸福如今又到何处去了呢?——在那张小小的梳妆桌上,其他一些杯碟的旁边,摆着一对草草地画着玫瑰花样的咖啡盏,是他在几年前结婚那天早上买的。他目光落在上面,眼前似乎还看见当时洒满大道的秋天的金色阳光。他晃晃脑袋,那可是早已成为过去了啊!屋外的大道上,仍如往常一样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可小屋里却静得怕人。就连墙角挂着的印花布帘儿,也纹丝不动,犹如一切都已死去。他受不了这寂静,便走上去拉开布帘,这时汉娜的一件紧身衣掉到了地上。这还是她亲手挂到那儿的呀!一阵剧痛钻心,他拾起衣服来,踉踉跄跄地倒在一把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脸。
这当儿,虚掩着的门嘎的一声开了。他的小女儿挤身进来,得意地把一个布娃娃举到他眼前,这是木匠老婆送的礼物。下葬那会儿,她就把孩子接了过去,眼下孩子可再也安静不下来。她穿过园子,从后门溜进了房中,要让她爸爸也看看自己的宝宝。
父亲目光茫然地望着她,女儿却怀着期待一直站在他面前。这时约翰抱起她,一边极力镇定自己。“你拿的什么,克里斯琴?谁给你的?”
女儿还未及回答,就有一根手杖敲起门来。接着,一个老妇人白发苍苍的头,从门缝里探进来了。她长着一对快活的小眼睛,朝父女俩点了点头,没牙的嘴始终张着。
约翰认识这张脸,它正是屈斯特尔·玛利肯老婆子,一个在我故乡颇为常见的那种干干净净的女叫花婆。她是一位乡村教师的女儿,年轻时在城里当用人,嫁了一个小手艺匠。丈夫死后,她又靠正当劳动挣扎着过了一些年,可后来很快老了,穷了,眼下就只有一笔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送终钱,成年藏在身边的皮包里,说什么也不肯动用。至于必须吃的东西,她就日复一日地去向她从前帮过工的人家,或者向这些人家的后嗣,或者向其他肯给她施舍的人们乞讨。在她去“赶羹儿”的路上——她自己这么称呼她的营生,——约翰经常碰见她,而且每次都很和蔼地给她让路。
这会儿,他又和蔼地朝老婆子点点头。“真是穷人跟穷人打堆啊!”他说,“您找我什么事,玛利肯?”
可老婆婆仍然只有脑袋与手杖头伸进了屋。“约翰,”她说,“你愿意要一个老婆子吗?我想借你的一张空床栖栖身哩!”
“床单都卖啦,玛利肯。”约翰应道。“不打紧,约翰,床单我自个儿有,这你甭操心!”“您要这空床干吗呢?”
“唉,”老婆婆回答,“这我就得从头说起了:你知道,我住着屠户尼森的一间小房,横竖不过六步宽,可倒也干干净净,谁都能进得去的!”
“怎么?”约翰打断她,“他现在把您给撵出来啦?”老婆婆朝屋里跨了一步,微微笑着,举起手杖来吓了吓约翰:“才不咧!只是那破房子必须拆掉,而新房子我这号人就甭想住进去。所以才想起你这儿,约翰!虽然人家都不相信你,可我对你却更了解!你给我个过夜的地方,我便代你把房间收拾得跟我自己的家一般干净,你上工去了,我便帮你照看克里斯琴。”她把手指头做成个小兔儿模样,向小女孩和善地点点头,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我只需一个能放平这脑袋的安身处,”她补充说,“其他就什么也不要了。说到我的一点点吃的,你知道,我自己就会张罗呢!”
约翰点点头说:“不错,我知道,您会乞讨。”——同时却悲哀地轻声自语道:“我老婆小时候也同样干过啊!”
可老婆婆却嚷起来:“你说什么,约翰?”一边用手杖往地上戳。“这不是乞讨!这是我过去的主人和他们的朋友理当给我的,我是一个上了年岁的仆人,他们可不能见我饿死不管呀!”
约翰沉思地望着她。小女孩却从他的怀中溜下来,把自己的布娃娃举到老人面前。“瞧瞧!”她说,“这是我的!”同时把小脑袋连连点着,加重说话的分量。
屈斯特尔·玛利肯顺着手杖蹲到地上的女孩跟前。“嘿,太好啦!”她说,“没准儿就是彭菲娅公主吧!是的,我认识她。当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见过她的祖母,我可以给你讲她的故事呢!只要你爸爸不赶我老婆子出去!”
“不,我要你留下!”孩子嚷着,伸出手去拉老太婆枯瘦的手指,布娃娃都险些儿掉了。
约翰朝小女儿点点头:“要是你想留她,克里斯蒂娜,你就告诉她,让她明天来吧!”
这样便谈妥了。“可爱的小姑娘!”老婆婆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拄着拐杖,走出小房,沿着漫长的大道,朝她原来住的地方走去。
这一来小屋里又住了三口人,可是现在里边那么安静,使一班好事之徒与游手好闲的人再无热闹可瞧,一个个都扫兴而去。只是在夏天,有时还可以在小屋前面看见一幅动人的景象,但已不能使他们再停下脚来。那是一个穿戴朴素,然而总是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怀中抱着一个布娃娃或者一点儿别的什么玩具,坐在小屋的门槛上,太阳光照得她褐色的头发亮闪闪的。每当城里的钟楼报告正午到来,她便急忙把布娃娃朝门槛上一放,向着城里的方向跑过去几户人家——老玛利肯只允许她走这么远,探着小脑袋往大路上张望。过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转回家门口,一边却不住地扭头往后看。她心不在焉地把布娃娃拿到手里,但不多会儿又待不住了。终于,她发出一声娃娃才有的无比幸福的欢叫,飞一般的扑到了下工回来作短暂休息的父亲怀里。接着,约翰便托负着自己这小小的安慰,经过邻居门前,向家里走去。这当儿,老婆子也闪着快活的小眼睛,守候在门边了。“快进来,约翰,快进来!”她喊道,“马铃薯我已经给你煮好了,从附近面包铺买的一小罐牛奶也搁在了桌子上!”说完,她便系上一条干净围裙,提起瓦罐子,进城“赶羹儿”去了。
约翰从梳妆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很粗糙的黑面包,切下两片来,掰碎了,泡到分成两小碗的牛奶里。然后,他们就和着一点儿盐,吃起热气腾腾的马铃薯来。木匠邻居的猫儿溜进屋,在女孩的小腿上磨蹭,克里斯琴便丢一个蘸了盐的马铃薯给它。可那猫只是嗅嗅,用舌头舔一舔,随即便用爪子把马铃薯球儿搔得满屋乱滚,乐得父女俩大笑起来。“猫儿不爱吃马铃薯,”约翰说,“这家伙嘴刁着哩!你觉得好吃吗,克里斯琴?”
孩子边嚼边点头,他便又从抽屉里取出点儿什么来。“瞧啊!”约翰高声道,“饭后甜食来啦!”那也只不过是刀尖上挑了一点点乳酪罢了。他把乳酪刮在女儿的碟子边上,“好,”他说,“用它就你最后的一个马铃薯吧!”这时候,孩子的两眼便闪着欣喜的光辉。
屋门上的铃儿响了,玛利肯提着瓦罐走进来。约翰便抓起帽子,又去上工了。有一天,克里斯琴路过厨房,看见老婆婆正坐在炉子边上,一勺一勺地从罐子里舀着,吃得津津有味,连厨房中也飘着一股美味的气息。可是孩子中午又只吃了不多一点儿,脸上还明显地流露着食欲。
老婆婆放下手里的勺子。“来,孩子,来吃一点儿!”她唤道,“吃了对你身体有好处!”
克里斯琴却后退一步,摆了摆小脑袋:“我和爸爸已经吃过啦。”“可吃的不是参议员太太礼拜天的汤啊!”“他不许我!”孩子悄声说。
“什么?”老婆婆嚷道,“谁不许你?”“我爸爸。”孩子仍然轻轻地说。
老婆子气得脸红筋胀。“这样,这样!”她嘟囔着,把握着勺子的手撑在膝头上边。“是的,是的,我相信是这样:他不许你和我一块儿吃我讨来的汤!”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不能让孩子听见不是!“来,”她说着把罐子放到一边,“我饱了,咱们到园子里去,没准儿还能给你摘到几颗醋栗子哩。你是个乖孩子!你要永远听爸爸的话,听话你就会一切都好!”
两人一起踱到园中,可采到的醋栗子少得可怜,只是老婆婆讲的彭菲娅公主她祖母的故事,却使小女孩忘记了一切,连腹中的食欲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这是深深铭刻在孩子心中那段时光的一支插曲,在这之前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朦胧不清了。今天,那位曾经就是这个女孩的妇人对我谈起来,还称这是她童年生活的黄金时代。
约翰把自己对木匠邻居许下的诺言兑了现,分文不差地偿清了棺木钱,到底算是靠自己把年轻的妻子埋葬了。
可爱的小姑娘猝然间失去了母亲,而今每天下午都由老婆婆领着,蹒跚地走在大路上,着实引起了城里人们的同情。这同情虽然不久便告消失,却也帮助约翰找到了工作,而在往常,他是不会有活儿干的。加上多半是做包工,他力气大,手又巧,收入便也不坏。一个夏日的傍晚——孩子这时大约五岁多一点儿——,约翰下工回到家中,把一周来的工钱尽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清点,然后拨出一份来做房租。这时老玛利肯站在旁边,把桌上那许多钱瞅了瞅,最后说:“也分一点儿给我吧!”约翰惊异地抬起头,她便笑吟吟地补充道:“你以为,约翰,我也想向你乞讨吗?”
“不,玛利肯,可您要多少呢?”“只要八个银毫子,拿去买块小黑板和一册启蒙课本!”“您还打算学写字念书吗?”“不,约翰,感谢上帝和我故去的父亲,这个我不再需要了!可是克里斯琴却到了该学的时候!我老婆子蛮可以教她,从前我可是我爸爸最好的学生呀。”约翰把她要的数目递给她。“您说得很对,玛利肯。”他道。
——这样,比起一般穷苦孩子来,克里斯琴就早几年学到了这些困难的东西,而且学得比较容易。而今,在小屋前停下来的已是与从前不同的人了:老太太们,还有退休教师,都沉思着,带着慈祥和嘉许的表情,俯视着坐在门槛上的女孩。她全不顾额前的褐色鬈发掉到了眼睛上,目不转睛地低头念着课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嘴巴把一个个黑色的印刷符号拼成清脆的语音,小小的食指在课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动。
父亲下工回来,她便郑重其事地给他看,今天她在黑板上和书里又有了多大的进步。接下去便吃简单的晚餐。晚餐后,父女俩有时会来到室外的星空下,走上大路。如果那儿太吵了,他们便踱进小小的园子,或者到通地头的小径上去溜达。这时约翰常常把女儿抱起来,轻言细语地给她讲自己白天的经历,讲他在干活时仅仅想到的事,不管她懂还是不懂。他没有任何别的亲人,可永远地沉默却是谁也受不了的呀。偶尔,孩子也把小脑袋凑上来,笑眯眯地对他点一点头,但有时候,她却害怕起来,请求道:“别讲啊!别讲这个,爸爸!”他不明白,这个女孩乃是他新的幸福,乃是对他失去了的安慰的安慰,要知道,他对于死去的妻子,是既想念又负疚,常常几欲心碎。梦中,那早已化为泥土的美丽容颜还会来惊扰他,使他突然从床上坐起,对着黑夜呼唤她的名字,直到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都已经成为过去。夜里孩子也有时叫妈妈,哭着伸出小胳膊找她。第二天傍晚,他抱着女儿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便告诉她,他在睡梦里常常是多么幸福,醒来却又感觉多么可怕。
这时孩子多半会声音颤抖地问:“夜里妈妈来过吗?”“没有,克里斯蒂娜,那只是梦啊!”孩子又问:“妈妈好看吗?”
这当儿,他就把女儿紧紧按在心口上说:“对于我她是人世间最美的人!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去世时你已三岁了呀!”讲到最后一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手脚发起冷来。他能如此满不在乎地谈起她的死吗?他可不愿意欺骗自己的孩子啊。——可小姑娘在沉默片刻后,又悲伤地说:“爸爸,我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妈妈的模样儿来了!”
“以前我们从来没钱去照相。我们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呀!”约翰回答,他的声音哆嗦起来,“但死神却时刻跟着我们,你只要伸一伸手指头,他就来啦!”
小女孩吓得把头贴在父亲胸前。“不,不,”他说,“不是这意思!你尽管把两只小手都伸出去好啦!仁慈的上帝在天上保佑我们,他答应让我们再见到死去的亲人,只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等待。”
“嗯,爸爸,”孩子应着,同时把小嘴凑到他嘴上,“可你一定不要离开我。”“听上帝安排吧。”
——他们回到家。这时要是老玛利肯还未入睡,或者被开门的铃声惊醒,她就会骂约翰:“深更半夜不该带孩子出去,闹不好会害了她的小命的。”
这时他多半会自言自语说:“宁可今日早死去,强似将来受苦凄。”
不久,四十年代那个可怕的冬天到了。飞鸟冻僵了,从空中往下掉;森林里,鹿子冻得硬邦邦的,倒在给雪压弯了的大树中间;腹内空空的穷人们,为了免于同样的命运,只好钻进薄薄的被窝;屋里生不起火,因为工作也让严寒给冻没了。
约翰把孩子抱在怀中,像是正在思索,为什么人家在这种时候不可怜可怜穷人,给他们一点活儿做。他还不知道,人家对他的怜悯早已完了。长时间没剪的头发,耷拉在他深陷的脸颊上。他用胳膊紧紧地搂着女儿。桌上,盐罐旁边,躺着两只盛了些马铃薯皮的瓦碟,说明中午饭已经吃过。屋子里半明半暗,冷气森森,因为玻璃窗结满冰花,日光几乎已射不进来了。“睡会儿吧,克里斯蒂娜!”约翰说,“睡觉好,睡觉比什么都好,夏天总会再来的呀!”
“嗯!”孩子呵着手。“等等!”这时他取出一条亡妻汉娜披过的羊毛巾,盖在女儿身上。“这是你妈妈的帔巾,”他说,“瞧你的小脚有多冷。”小姑娘任父亲摆布,身子与他贴得更紧。约翰希望她快点睡着,可是不成。他把最后三块木炭小心翼翼地塞进炉子里,但屋里仍旧冷得要命。这当儿门铃响了,过一会儿老玛利肯走了进来。她举手挡住自己的小眼睛,屋里晦暗的光线使她老眼发花。接着,她向父女俩点了点头。“我相信,”她说,“你俩在一块儿可以互相暖和暖和!咱一个人就没这么美啰。你瞧,约翰,怪我从前不会生孩子。只有一回,却是个死胎,那当然不算数。”
约翰头也不抬。“这样倒好,你今天就只需要一个人挨冻,”他说,同时把孩子冰冷的小脚捏在自己的大手里。
“可不,可不,”老婆婆应道,“咱自有办法对付,你别为我操心,约翰!老参议的夫人不是很喜欢听从前的故事,听那个哥萨克冬天的故事吗?咱就给她讲啊,讲啊,约翰!今儿个他们给我喝了三杯热咖啡,这样又可以熬过一阵子,只要冬天暖和一些就好啦!”她笑道:“你俩该跳跳舞哩!我从前就常这么办的,只是眼下我这腿再也跳不动了!”
这当儿孩子从帔巾下探出小脑袋来,说:“爸爸,明天可就是圣诞节啦,咱们房里该会暖和一点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