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高兴兴地跑回屋里,依照母亲的吩咐取来她的大披巾,用它仔仔细细地把刚出院的卡斯佩尔包裹起来,免得街上的孩子们再像他来时那样大呼小叫地跟在旁边跑,他们这样做虽然是出于好心,可对木偶的康复仍然不利啊。随后,丽赛抱着木偶,滕德勒先生牵着丽赛,在千恩万谢之后,父女俩便顺着大街,朝打靶场走去。
接着便开始了一段对孩子们来说是最最幸福的时期。丽赛不只第二天下午,而是一连好多天都上我家里来。她固执地请求了又请求,直到终于同意了她参加缝制自己的新大衣。虽然交给她做的都是一些无所谓的活儿,可母亲说小孩子就该锻炼锻炼。有几次我也坐到她们旁边,给丽赛读一本父亲在拍卖场上买来的魏森的《儿童之友》。她还从来不知道有这种有趣的书,听得高兴极了。“真有意思!”或者“嘿,世界上竟有这等事!”她一边听一边常常发出惊叹,做针线的手便停在了怀里。有时她也仰起头来,用一双聪明的大眼望着我,说:“是啊,这些故事真不知编得有多好!”
我仿佛今天还听见她的声音。
讲故事的人沉默了。在他那富于男性美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宁静而幸福的表情,好似他方才所讲的一切虽已成为往事,却并未消逝。
过了一会儿,他又讲起来:我的功课在那一段时间是做得再好不过了,因为我感觉到,父亲的眼睛比以往更加严厉地监视着我,我只能以更加努力为代价,才能换得与这些木偶戏艺人交往的权利。
“是些可敬的人啊,这滕德勒一家!”一次我听见父亲说,“裁缝旅店的老板今天腾给了他们一间更像样的房间,他们每天早上都准时清账。只是那老头子说,他们订的饮食却少得可怜。——而这个嘛,”我父亲补充说,“却使我比旅店老板更喜欢他们,他们可能在省钱以备急需,其他的流浪艺人可不是这样。”
我多高兴听见人家称赞我的这些朋友呀!是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就连滕德勒太太现在也从她那意大利大草帽底下亲切地向我点头,每当我晚上从她的售票口旁边——我已不需要票——溜进大厅里去的时候。——每天中午我放学回来才跑得叫快哩!我知道,在家里一定能碰见小丽赛,她要么在母亲厨房里帮着做些这样那样的小事,要么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读书或者做针线什么的。不久,我也把她争取过来当了我的帮手。在我觉得已经把事情的奥妙了解得差不多以后,便决心一不做二不休,也要建立一个自己的木偶剧团。首先我开始雕刻木偶,滕德勒先生的小眼睛里闪着善良而俏皮的光芒,给我以挑选木料和雕刻刀法方面的指点与帮助。没过多久,从一块木头橛子里确确实实也诞生出一个卡斯佩尔似的大鼻子。然而,那小丑穿的黄布大褂我却很不感兴趣,因此,丽赛必须用又去找老加布列尔要来的碎布头儿,缝制各式滚金镶银的小斗篷小短袄,以备将来让上帝知道的其他那些木偶穿戴。老亨利也时不时地从作坊里来我们这儿看看。他衔着一根短烟袋,是我父亲的伙计,从我记事之日起就在我们家里了。他从我手里夺过刻刀,三下两下就使这儿那儿有了个样子。可是我想入非非,甚至对滕德勒那个顶呱呱的卡斯佩尔也不感到满足,我还要创造一些崭新的东西。我为我的木偶想出三个从未有过的、灵活之极的关节,使它的下巴能左右摇摆,耳朵能来回移动,嘴唇能上下开阖。咳,它最后不是由于关节太多而未出世就早早夭折了的话,准会是个闻所未闻的大好佬哩。而且非常遗憾,不论是普法尔兹伯爵西格弗里特,还是木偶戏中的任何别的英雄,都未能经我之手得到愉快的新生。——对于我来说,比较成功的是建造了一个地下室。天气冷的日子,我和丽赛就坐在里边的小板凳上,借着从装在头顶上的一块玻璃透进来的微光,我给她念魏森的《儿童之友》中的故事。这些故事,她真是百听不厌。同学们因此讥讽我,骂我是女孩子的奴隶,怪我老跟木偶戏子的女儿混在一起而不再和他们玩耍。我才不管他们哩。我知道,他们这么讲只是由于嫉妒,可有时把我惹急了,我也会很勇敢地挥起拳头来的。
然而生活里的任何事情都有个期限。滕德勒一家的全部剧目已经演完,打靶场的木偶戏台拆掉了,他们又做好了继续上路的准备。
于是,在十月里一个刮大风的午后,我就站在城外一处高高的土丘上,目光哀戚地一会儿瞅瞅那向东通往一片荒凉旷野的宽阔沙石路,一会儿充满期待地回首张望,瞧瞧那在低洼地中烟笼雾罩着的城市。瞧着瞧着,一辆小小的敞篷车就驶过来了,车上放着两口高高的箱子,车辕前套着一匹活泼的棕色小马。这次滕德勒先生坐在前面的一块木板上,他身后是穿着暖和的新大衣的丽赛,丽赛旁边是她母亲。——我在客栈门前已经和他们告过别,可随后我又赶在前面跑到了城外,以便看看他们所有的人,并且已经得到父亲同意,准备把那本魏森的《儿童之友》送给丽赛作为留念。此外,我还用自己节省下来的零花钱为她买了一包饼干。
“等等,等等!”我高叫着冲下土丘。滕德勒先生拽住缰绳,那棕色小马便站住了。我把自己小小的礼品给丽赛递到车上去,她把它们放到了旁边的座位上。可是,当我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刹那间我们两个可怜的孩子便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当口滕德勒先生却猛一挥鞭。“别了,孩子!要乖乖儿的,代我感谢你的爸爸妈妈!”
“再见!再见!”丽赛大声喊着。小马开始迈步,它脖子底下的铃儿又叮当叮当响了起来。同时我感觉到她的小手从我手里滑出去了。就这样,他们又继续漂泊,在那广阔而遥远的世界上。
我重新爬上路旁的高丘,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在滚滚尘土中驶去的小车。铃儿的叮当声越来越弱。有一会儿,我还看见在木箱中间有一块白色的头巾在飘动。最后,一切都渐渐消失在了灰色的秋雾里。这当儿,一种像死的恐怖似的感觉突然压在我心上:你再也见不到她啦,再也见不到!
“丽赛!丽赛!”我大声喊叫起来。可是毫无用处。也许是由于转弯的缘故吧,那个在雾气中浮动的小黑点完全从我视线中消失了,这时我便疯了似的顺着大路拼命追去。狂风刮掉了我头上的帽子,靴筒里也灌满了沙土,我跑啊跑啊,可是能见到的只有连一棵树也不生的荒凉旷野,以及罩在旷野上的阴冷的、灰蒙蒙的天空。
薄暮时分,当我终于回到家里时,我的感觉是城里的人仿佛已全部死绝。这,就是我平生所尝到的第一次离别的滋味儿。
此后的一些年,每当秋天又来到,每当候鸟又飞过我们城市的花园上空,每当对面裁缝旅店跟前的那些菩提树又开始飘下黄叶,这时节我便会常常坐在我家门外的长凳上,心里巴望着:那辆由棕色小马拉的敞篷车终于又会像当初一样,顺着大街,丁零丁零地从下边爬上来了吧。
然而我白白地等待,丽赛啊她没有回来。
十二年过去了。像当时的许多手艺人的儿子一样,我先在数学专科学校结了业,然后又在正规中学读完三年级,末了就回家跟自己的父亲当了徒弟。这段时间,我一边学手艺,一边还读了不少好书。现在,又经过了三年的漫游,我终于落脚在德国中部的一座城市里。城里的人笃信天主教,在信仰这个问题上,他们是一点儿不懂得开玩笑的。当他们唱着赞美诗、举着圣像在街上游行过来的时候,你要不自动脱下帽子,他们就会给你把帽子打脱。除此而外,他们倒都是些好人。——我帮工的师母是位寡妇,她的儿子也在外地干活儿,为的是取得行会规定的漫游三年的资格,好将来申请当师傅。我在这个家里过得挺不错,她希望人家在外地怎么待她儿子,她就怎么待我。不久,我们相互之间已如此信任,营业几乎全掌管在我的手中。——如今,我们的约瑟夫又在她儿子店中帮工。他写信来讲,老太太经常如此娇惯他,就像祖母对自己亲生的孙子一样。
喏,在一个礼拜天的午后,我和师娘坐在起居室里。起居室的窗户正对着前面一所大监狱的正门。那是在一月里,气温表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外面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不时地还从附近的山里刮来呼呼的寒风,把小冰块卷得在铺着石块的街面上乱滚,同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这会儿能坐在暖和的房间里,喝杯热咖啡是够惬意的。”师娘说,同时给我满满地斟了第二杯热咖啡。
我踱向窗口。我的思想已飞回故乡,但不是飞到我的亲人身旁,我在那儿已没有亲人,我已尝够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儿。我的母亲还容我最后亲手替她老人家合上了眼睛;几个礼拜前我的父亲去世了,可却在当时来说是相隔那么遥远的情况下,我甚至没能回去替他老人家送葬。只不过呢父亲的工场还等着游子去接管,虽说老亨利还健在,并且得到行会师傅们的同意,可以把营业继续维持一段时间。再说我自己又答应过师娘,要再坚持几个礼拜等她的儿子回来才走。然而我的内心再也得不到平静,父亲的新坟不容我继续滞留在异地。
从街对面传来的厉声呵斥,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起头,看见监狱的铁门开了一点点,看守那张肺痨病人似的脸从门缝中探了出来,他正举起拳头,吓唬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似乎不顾一切,拼着命想挤进那平常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房子里去。
“准是有个亲人关在里边,”师娘从她的靠椅上同样看清了眼前的一幕,说,“可对面那老坏蛋没有心肝。”
“他不过只是尽他的职责罢了。”我说,脑子里仍然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样的职责咱可不想尽。”师娘顶了我一句,几乎有些生气地倒在椅背上。这时候对面监狱的门已经关死,那个年轻女子肩上只披着一件短翘翘的小大衣,头上裹着一块黑头巾,正沿着结了冰的街道慢慢走去。师娘和我都待在自己的位子上,默然无语。我相信——要知道我现在也动了恻隐之心——我们两个都感到必须给人家一点儿帮助,只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正准备离开窗口,那女子又从街上走回来了。她停在监狱门前,一只脚已经犹犹豫豫地踏到了连接着门槛的石阶上。可随后她一扭头,我便看见一张年轻的脸,一对黑色的眼睛。这眼睛正带着孤苦无助的神色,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她似乎到底还是鼓不起勇气再去对抗那狱吏的气势汹汹的拳头。慢腾腾地,她又朝前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不住地回过头来看那紧闭着的大门,显而易见连她自己也不知该走向何方。当她转过监狱的墙角,折进通往上边那座教堂前的小街时,我情不自禁地摘下门后挂钩上的帽子,跟着她追去。
“嗯,嗯,保罗森,这样做就对啦!”我好心的师娘说,“只管去吧,我这就来热咖啡!”
我走出房子,外面真是冷得要命,周围死气沉沉。在大路尽头处耸峙着的山峰上,黑压压一片枞树林俯视着城市,看上去煞是可怕。大多数房屋的窗上都结着冰凌,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像我师娘那样,在家里存着大堆大堆的木材啊。——我顺着小街走向教堂广场。在那儿的大木头十字架跟前结了冰的土地上,跪着那个年轻女子,低垂着脑袋,双手叠在怀中。我沉默无语地走过去,当她抬起头来仰望着耶稣基督血污的脸时,我才说:
“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祷告。可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只点了点头,没有改变姿势。“我想帮助您,”我又开了口,“您只管告诉我,您打算上哪儿去!”“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她声音喑哑地说,说完又低下了头。“可再过一小时天就黑了,这样的鬼天气,您是不能再待在大街上的!”“仁慈的主会帮助我。”我听见她低声说。
“是的,是的,”我提高了嗓门儿,“我差不多相信,我就是他派来帮助您的!”
仿佛是我响亮的嗓音惊醒了她,只见她站起身来,迟疑地走向我。她伸长脖子,脸慢慢地朝我的脸靠近,两道目光盯在我脸上,恰像用它们把我定住似的。
“保罗!”她突然大叫一声,这声音就如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纵情欢呼。“保罗!是的是的,是仁慈的主派你来帮助我的!”
我真叫有眼无珠啊!我竟又见到了她,我儿时伴侣,那个演木偶戏的小丽赛!自然,她眼下已成长为一位窈窕美丽的少女,在她童年时总是笑吟吟的脸上,最初的欢乐的光辉消逝了,如今只留下深深的愁苦。
“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的?”我问,“出了什么事?你的父亲在哪里?”“在监狱里头,保罗。”
“你父亲,那个善良的人!——不过先跟我回去,我在此地一位厚道的太太家里当帮工,她知道你,我常常对她讲你的事。”
接着,我们手拉着手,就像儿时一样,向着我好心的师娘家走去,她从窗户里已经看见我们。
“这就是丽赛!”我在跨进房间时大声说,“您想想,师娘,丽赛啊!”
好心的老太婆在胸前合起掌来。
“仁慈的圣母玛丽亚啊,保佑我们吧!丽赛!——原来她像这个样子!可是,”她继续说,“你和那个老坏蛋有什么关系?”她抬起手来指着对面的监狱,“保罗森可是告诉过我,你是诚实人家的孩子哟!”不过话音未落,她早拉着姑娘进了里屋,把她按在靠椅上坐下,在丽赛开始回答她问话的同时,就已经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递到了姑娘嘴边。“快喝点儿,”她说,“先定定神,瞧你的小手都完全冻僵啦。”丽赛只得先喝,在喝的时候两颗晶莹的泪珠滴到了杯子里,随后老太太才允许她讲话。
现在她已不像当初和适才孤苦无助时那样讲家乡的土话,家乡话的影响在她已所剩不多。她父母亲尽管没再到咱们北部的滨海地区来,却多半仍在德国中部一带停留。几年前母亲已经死了。“别抛下你的父亲啊!”她临终时还凑着女儿的耳朵嘱咐,“他那颗心好得像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是混不下去的!”
回忆到这儿丽赛又痛哭起来。老太太重新替她斟满咖啡,想以此止住她的眼泪。她却一点儿不肯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继续往下讲。
母亲死后,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接替死者,跟父亲学习在木偶戏中扮演女角。这其间,还得张罗着为母亲举行葬礼,做头一批的安魂弥撒。事毕,父女二人便抛下亲人的新坟,重新踏上旅途,照常去全国各地演他们的木偶戏:《失踪了的儿子》《圣女格诺维娃》以及其他剧目等等。
昨天,他们就这么走进了一座有教堂的大村子,在那儿作午间休息。父女二人吃过简单的午餐以后,滕德勒就倒在桌边一条硬邦邦的长凳上,酣睡了半个钟头。丽赛这时则在外边喂他们的马。少顷,他们又身上裹着毛毯,冒着酷寒,重新上了路。
“可我们还没走多远,”丽赛讲道,“从后面村子里就赶来一个骑马的警察,冲着我们大喊大叫,说是酒店老板柜台里的一包钱被人偷走了,而当时唯有我那无辜的父亲在房里!唉,我们远离故乡,没有亲友,缺少体面,又谁都不认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