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问你志向,你说你慕荆轲之高义。志在江湖,此去昌邑,你却是变了许多。”
病已手执一卷《老子》,不经意的抬头对面前的许嘉说道。
郭嘉在病已面前却着实没有在平君面前的那份跳脱,他听到病已的疑问,无奈叹了口气:“儿时的玩笑,毕竟当不得真。但我对儒家经书实在提不起兴趣,也不想做个文官。”
他这话说的到也不错,只是一个八岁孩童回忆自己的“儿时”,未免有些滑稽。
果然,听到此言的病已再也收敛不了脸上的笑意:“你如今才多大?小小年纪却故作老成。”他看了一眼许嘉和平君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摇头:“你们许氏一族的孩子都这么爱故作老成?”
许嘉自然知道他想到了平君。他劝平君疏远病已,“异兆”之事不过原因之一,最为重要的,却是许广汉提到的张贺一事。若病已有婚约在身,他自然不愿平君和病已产生情愫,见病已既然提到了平君,少不得把转移话题:“病已大哥,听闻掖庭令张大人欲将他的孙女许配给你,此事是真是假?”
他虽然是为了转移话题,问起这个问题却意味深长。
病已闻言,看了一眼紧盯着自己的许嘉,勾唇一笑:“此事固然不假,但知之者甚少,我若问你从何处得知,你当如何回答?”
许嘉到底年幼,凡事思虑不周,他没料到病已会问及这事,一时语塞。
平君曾说过许嘉最是个多变的,暂且不论以平君的作风是否有立场评判许嘉多变。果然就见许嘉开始耍无赖:“此事以后再说,只是你既有婚约,自然要远着我们平君,岂不闻‘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呵。”病已轻笑一声,许嘉紧盯着他,那一貫温润端方的笑意不见,与市井厮混时那满不在乎的笑意也不见,甚至面对平君时独有的温柔笑意也不在,一瞬之间,许嘉看到了病已那微微勾着的嘴角和那眸子里的风起云涌:“张大人一片苦心,我不忍辜负。然而……”
他顿了一顿,眉眼之间的笑意也渐渐消弭:“他终归得听他兄弟的劝说。”
“许嘉,你难道没发觉京城权贵,其实都不屑于和我交好么?”
许嘉一愣,旋即摇了摇头。
病已轻笑:“也难怪,你年纪小,不懂得这世间的人性。”
许嘉一贯自持聪明,如今才惊觉自己到底入世未深,他此人心性纯良,觉得病已处境尴尬,觉得自己以前行事太过于小人,顿时面色讪讪。最初不过存着几分试探,如今却是真心想与病已交结。
见他面色讪讪,病已轻咳了一声:“我知你虽有心试探,到底不过因为平君,这也是人之常情。”
许嘉尴尬一笑:“病已大哥,你去东海求学,托人交于平君的信,是被我截下。”
他说完更觉的羞愧,毕竟自己此事做的实在不太地道。
病已刚要开口,却听到平君的声音响起:“许嘉。”
许嘉脸色一白,寻声看去,门外那站着的那一身蓝色印花布裙,面色不甚好的姑娘,岂不就是平君。
许嘉怔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越想越气恼,倒不是恼别人,只是闹恨自己行事太不君子,悔意汹涌而至,禁不住哇哇大哭。
却说平君自从病已夜探许家之后,再没机会见过他。近几日许嘉又行踪诡异,她终是不放心,便悄悄跟着许嘉,谁知却跟到了病已的处所,不小心听了几句。
许嘉是她视若亲弟看着长大,也算是受她教诲,如今他做出此事,她真是怒火中烧。不过她生气,确是因为许嘉拦截下信件一事,而并不是拦截病已信件一事。
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训词,却不防许嘉的嚎啕大哭。话到了嘴边虽然咽了下去,却依旧板着一张脸。
病已看得好笑,走过来柔声说道:“许嘉到底年幼,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许嘉眨巴着一张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边哭,一边拿眼觑着平君的脸色,病已看着他这哭起来的样子,颇像当年初见的平君,一时之间就心软了几分,还想再劝。
平君终于开口:“许嘉,你是不是觉得委屈?”
许嘉止住眼泪,看了她一眼,犹疑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你觉得你情有可原?”平君的声调沉沉,没来由的让许嘉心头一颤。
平君叹了口气,语气十分的平静:“许嘉,这世上没有固有的君子小人,但却有固有的对错。”
她这话一出,不仅是许嘉,就连病已,都看着她若有所思。
许嘉并不畏惧平君,但他唯恐平君厌弃自己,所以内心惶恐,今日平君的话,他一时之间想不通,却急忙点了点头。
他本来还要再说几句话表一表自己的决心,却听到一男子的声音:“病已。”
三人齐齐向外看去。
一约莫二十多岁的男子自屋外快步走进,身长八尺有余,眉目英挺,他似是没有想到房中还有他人,见到许嘉和平君,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嗫嚅着不肯开口。
病已见状开口:”卫大哥有事尽管说,此处并没有外人。“
病已口中的”卫大哥“见状,才开口:“乌桓再一次犯我边塞。”
平君没料到他说的是边疆之事,闻言看了病已一眼,病已似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
许嘉也是愣怔,长大了嘴巴看着房中三人,只是他所想之处,却又和平君不尽相同。
那男子心性单纯,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造成了多大影响。果然聪明人就爱多思,反而少了些大智慧。
病已朗朗开口,目光肃然:“乌桓数犯我边塞,我身为大汉男儿,即使不如霍骠骑精于骑射,却也有保家卫国之心。”
平君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许嘉也是一脸的向往神色:“愿执长剑在手,护我大汉山河。”
那男子不妨一个八岁小童有此志向,多看了许嘉一眼:“待你大些,自然可以从军的。”
果然见许嘉眉间一喜。
平君看他们眼中的向往,没有开口,神色却有些落寞。
病已本来就对着她,自然看到她眼中的落寞神色,他走到平君身侧,附身轻轻开口:”随我出去走走。“
平君点头,又听到那男子对许嘉说:“你是许姑娘的族弟?”
许嘉自幼渴望自己也生成高大英武的样子,又对那男子的话很有好感,急忙点头。
平君莞尔一笑,旋即跟着病已走了出去。
苍松之下,病已一身浅灰色衣衫,长身玉立,身形虽不及那男子高大,却早没有几年之前的瘦削,往日俊秀挺拔的少年,如今眉眼之间有了冷冽之色,像是北方的山水一样。
平君笑了笑,笑意有些恍惚:“你那日来寻我时,我并没有发觉,原来你也长大了。”
病已面对着他,弯了弯嘴角:“平君,我一直视你若亲人,从未疑过你。”
“等到明年,我就把一切都告知与你,可好?”
平君摇头:“我并没有你有秘密而不开心,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很累。”
病已看着平君,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一瞬间,笑意溢满了他的眼睛。
“我们许家的人故作老成?”平君笑的温柔端庄。
病已脸色一僵,他没想到平君听到了这一句,但他自然是个不肯落下风的主儿,于是笑问:“平君,你可知道所谓‘克己复礼’?”
颜回问孔子“克己复礼”,孔子言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平君毕竟算是偷听,也不甚光彩。果然,平君不再追究这个问题。但许姑娘又转瞬之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她听到病已叫那男子“卫大哥”,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卫氏遗留的骨血。
她不禁想到了背负血海深仇的琴师聂政自毁容貌为父报仇的故事,于是担心的看着病已,小心翼翼的问道:“他不会是卫氏的后代吧?”
病已颇有些敬佩的看着许平君,无奈弹了一下平君的脑门,叹了口气:“你究竟都每天在想些什么啊?”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先解释一下,免得平君乱想,“许姑娘,卫洛是河东安邑人,卫将军是河东平阳人氏。不过是凑巧罢了。”
平君点了点头,显然接受了这个解释,却莫名有些遗憾。
她眨了眨眼睛,笑了:“是我想多了。”可是这样的人物,跟着刘病已这样的落魄皇孙,任谁都不免多想,也难怪她以前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卫洛的存在。
刘病已笑道:“卫洛是顾念当年祖父的恩惠,才留在我身边,他等我及冠之后,便回自行离开。”
平君闻此不禁看向屋内和许嘉相谈甚欢的男子,这个面容坚毅的青年,竟然因为当年的恩惠而自愿留在病已身边。她一贯“护短”,但也不得不承认病已这个“落魄皇孙”的确被当时的权贵轻视,前途,堪忧。
病已自然看出她目光里的敬佩之色,只是,他转念一想,不免有些不甘心:“平君啊,我的处境难道真的如此不堪?”
平君看着他一脸的不满看着自己,“噗嗤”一笑:“你既然没有那个心思,又计较那么多作甚?”
病已闻言诧异:“你既知我无那个心思,刚才又烦恼作甚?”
平君学他的样子挑眉:”我不过是觉得我若是个男子,还能也做一做封狼居胥的美梦。”她低头叹了口气,“可怜我一身男儿志,偏生得一女儿身。”
病已听到平君的话已是忍不住笑,又看到她故意学自己挑眉,眸子一动,他叹了口气,挑了挑眉,真正是写意风流:“只是我身为男儿身,却是要去塞外,姑且做一做封狼居胥的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