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鸿固原上,一处寻常草舍。
病已和一长须男子相对而坐,俩人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子错落,一时之间竟然难分胜负。长须男子手执一枚白子,看着棋盘沉吟不语。
良久,他才将白子置入一旁,缓缓一笑:“天色不早,今日就到这里罢。”
病已闻言,看了一眼天色,拱手一笑:“不知不觉已经叨扰夫子一日,也该告辞了。”
长须男子有些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年,大抵都有些争强好胜,你到是个异数。”说罢,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了悟的点点头:“我观你棋风,步步谋定而后动,亦是难得。”
病已被他称赞,也不推辞,却只是朗然一笑:“不过一局饶子棋,他日若能和夫子下一局敌手棋,才真正是难得。”
长须男子倒也爽朗:“我倒很是期待那一日。只是我少有敌手,是因为一生痴迷于此,恐怕你却没我肯花费时间。”
病已闻言,眸子闪了一闪,却并没有搭话。
那长须男子知他要走,却也并不送,走回到室内,看了一眼棋盘:“我不知你姓甚名谁,只是你下次来,复了这棋局,我才肯和你下的。”
说罢,竟毫不吝惜的打乱了棋局。莹润的棋子在棋盘之上,静默无言。
病已挑了挑眉:“和夫子下棋,自然会拿出诚意。”
他缓缓离开,走在这鸿固原上的落叶之上,病已一身褐色衣衫,一脸的端方之色,他本又生的极好,端的是如玉君子。
病已这一脸的端方君子模样在卫洛的一句话土崩瓦解。
“许姑娘今日回长安了。”卫洛自然知道平君和病已的年少情谊,虽然说起来平君并未正式见过他,但毕竟这两年来,他往返与昌邑和长安之间,却对平君知之甚多。
果然,自鸿固原回来之后一直维持着端方笑意的刘病已再也隐藏不了他眉眼之间的不满:“平君自从一别,似乎把我忘了呢。”
他一向自持老成持重,如今这幅子不满的样子,到有几分少年人的样子,看的卫洛一笑。
病已看着卫洛调侃的眼神,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
静默了好长时间,病已才又开口:“平君知道我搬至尚冠里一事么?”
卫洛嘴角微微一抽:“或许不知道。”
病已似是想到了什么,挑眉一笑:“山不来寻我,我自去寻山。”
他兴之所至,丝毫不顾此时已经宵禁,便要出去。卫洛想要跟着,他又不许,只得在府中等着。
平君以前曾想过很多种她和病已的重逢,虽然她完全没有深究过自己为何要想这件事。就算不能惊艳到病已,但至少要身着精致的衣衫,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归。无论如何,绝对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刘病已和只着了中衫,还迷蒙着一双眼的平君面面相觑。
窗外月色倒是明亮,让病已趁着月光将面前的小姑娘看了个分明。两年前的婴儿肥消失不见,清丽的眉眼渐渐张开,杏眼迷蒙,却有了女儿家特有的温婉动人。她如玉般露在中衣外脖颈让病已呼吸一窒。
但他没料到面前的小姑娘张开嘴巴,竟有要大哭一场的样子。
他自然领教过平君嚎啕大哭的样子,此生再不想体会。更何况如今平君若哭出声来,少不得会引来许广汉。他可不愿意落个“登徒子”的名号。
于是病已想都没想,一把上前捂住了平君的嘴:“平君,是我,刘病已。”
他自然是因为自己这两年变化太大,平君一时之间认不得自己,以为是贼子,解释过后便无事。谁料想解释过后,平君更是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他看着长大了点的小姑娘哭的像个泪人,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你怎么哭了,不高兴见到我么?”
他因为要用手捂着她的嘴,见她哭,又害怕平君透不过起来,急忙松开了手,一贯从容的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忐忑不安。
平君自顾自抽抽噎噎,也不看他一眼。见病已着急,解释道:“我……我一时之间……忍不住。”
病已脸色僵了僵,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好。
于是他干脆抱手倚在墙边,耐心等着许姑娘哭完。
他以前同平君玩,心中到底没把平君当个女孩子看,也实在是平君自小被许广汉当男儿养,不同于那些娇娇气气的女儿,如今他看着平君,才惊觉平君和自己到底是不同的。
许姑娘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瞪向病已:“你做什么来找我?”
病已刚才想通了一件事,以为平君是女儿家脸皮薄,也不计较平君的语气,少不得好言解释:“我不过是听说你回长安,所以前来看看你。”
平君撇了撇嘴,低着头颇有些心酸:“我本想着让你看看我长大后的样子,可是你这么一来,我还怎么……”她话未说完,泪珠儿又流了下来,看着好不可怜。
病已想了半天都没想到平君伤心是因为这个理由,一时之间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走过去,缓缓蹲下身子,刚好触及到平君投过来的眼神。
“我们平君,一直都美丽动人,无需外物修饰。”
平君闻言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泪水还留在脸上,终于是止住了,却又低下头去生闷气。
隔了好久,她才闷闷出声:“我不过是个圆润的团子。”
病已噎了噎,知道平君在拿自己以前的话来提醒自己,他回想了一下平君两年前的样子,还是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当时的平君的确是一团颇为讨喜的团子。
他最初哄着平君,是因为夜探女儿深闺,毕竟是自己的不对。但平君的思路一向异于常人,他起初没有深想,如今转念一想,回过味来,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平君。
病已挑了挑眉,嘴角一勾,轻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平君这么挂念我,如此心意,我自然却之不恭。”
果然,刚才还梨花带雨的平君马上就收了泪水,跳了起来:“刘病已!”
她这一声实在不小,病已被她这一声惊的一跳。
幸好许广汉和许夫人睡的正熟。
病已旋即收回刚才一瞬间的失态,轻咳了一声:“平君啊,纵然是我戳中了你的心事,你也不必如此的。”
许平君咬着牙看着面前的刘病已,虽然病已如今已身长七尺多,笑容端方有礼,那“有卫太子遗风”的气质未改,偏生那眼中掩饰不了的笑意才是他的本质:“你可真是个如玉公子啊。”
病已微微一笑:“比不得许姑娘温婉端庄。”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各不相让。
不过片刻,竟齐齐笑出声来。
“果然如此。”
两人齐齐说出这一句,竟有些好笑。
病已看着平君,摇头轻笑:“我听人说你已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一时之间竟然不敢与你相认。”
平君承认自己起初的确有些小小的不开心,但她到底心性豁达,也不放在心上,如今见传闻之中的“皇曾孙”名不副实,也旋即放下心来。
两人说说笑笑,却又是光风霁月,毫无芥蒂了。
“听闻皇曾孙既有鸿固原上杜夫子青睐,又广结游侠?”平君开口问道。
病已摇头苦笑:“你不知我不仅要做一个君子,还要做一个长于琴棋书画,疏于政治的君子。”
他话语微微一顿,又开口:
“更何况,游侠重诺,向来以君子之心相交,没有猜忌之心。如果能做游侠,快意恩仇也是好的。“
平君知他心事,一时间竟有些无言。“异兆”一事在她到长安之时已经少有人提及,她最初不过担忧病已有那份心思,如今见到他这个样子,始才放下心来,她叹了口气,宽慰他:“当今陛下却不像是个猜忌的人。”
病已不料得她会突然说这么一句,一时之间哭笑不得,不过却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点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顿时有些悠长:“当今陛下,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仁君。只是……”
只是,自两年前一事,霍光在朝堂更是一人独大,甚至连丞相田千秋都要避其锋芒,两年前霍光拒绝封丁外人为爵,并非真是有违礼制,而是不能容忍上官氏与自己分庭抗礼。病已虽然不过是落魄皇孙,但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病已没有说,但是他知道平君懂自己的意思。
平君低声轻笑,一双杏眸眼波流转:“谈起霍光,其实反而和你有些渊源的。”
平君不过是玩笑,但霍光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去病却又是卫子夫的侄子。虽说霍去病英年早逝,避免了沦为卫青成为政治筹码的下场,但有着卫氏血脉的刘病已,到还真是和霍光有些“渊源”。
病已摇头:“你这小姑娘惯会联系,你怎么不说我和当今陛下还有渊源?“
平君闻言,粲然一笑:“这倒是了,你若见他,少不得唤一声皇爷爷的。“
病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僵,他唯恐平君看出来,旋即岔开话题:“夜色已深,你早些歇息,我也该走了。”
他来的匆匆,走的也是匆匆。
平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又躺在了塌上。虽说许嘉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但是病已这一探反而打消了她的忧虑。她相信他既然“清者自清”,自然有办法不会被此事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