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初夏午后的光线宁静悠长,燕飞烟轻,时不时传来几声莺啼。平君如今也意识到自己算是个姑娘,再不肯接受旧日里活泼可爱的双丫髻,侧耳边挽了一个松松的髻,用丝带束了头发在脑后,白底绿荷花的曲裾穿在身上,也有了几分女儿家的贞静秀丽。
她如今虽然远在昌邑,对于长安的变故却也有所耳闻。比如今年正月,泰山有大石自起立;上林有柳树枯僵自起生。
比如刘病已早在两年前迁居至长安尚冠里,游历三辅,结交游侠。许广汉有时候会对平君通信时说到他的事,无一例外的都要加上一句总结:“平君,我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皇曾孙了。”
其实这时候武帝已经崩了多年,病已早就已经不是皇曾孙了,但是他们依旧习惯于当年的称呼。
平君随着年纪渐长,一想到当初长安城中和病已的匆匆一别,总是有些烦闷。她自己也说不来是为什么,只是每每想起,都觉得焦躁。
今日收到许广汉的来信,是在许嘉手中。许嘉前几个月在长安城读书,如今回昌邑时顺道捎来了书信。许嘉是叔父家的儿子,如今也不过七岁,长得颇为可爱,就是太过于聪明灵敏,以至于一肚子的鬼主意。
许广汉信中说要平君回长安,信本来很短,只是寥寥几句的末尾,却有加了一句:
“平君,张大人今日告诉我,病已饱读诗书,一表人才,可为良配。”
平君是一点就通的人,哪里不懂得这其中“可为良配”中“良配”却是张贺孙女的良配。
平君素知父亲性格,他既然和张贺交好,又知道张贺对于皇曾孙,断然会让女儿远了病已,免招飞短流长。平君知道父亲用意,心中更是烦闷,索性提了小木壶去浇花,丝毫不顾及如今的时辰不太适宜浇花。
她其实并没有思考心事,却微微有些走神。所以许嘉唤“长姐”的时候,便没有听见。
他见平君走神,便又大嚷:“平君。”
平君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溅了一身,很是狼狈。
她看着这个外貌讨人喜爱的堂弟,斥道:“上次说了要叫长姐。”她走过去要揪这小子的耳朵,许嘉却早就退后几步,大叫:“我叫你长姐你又不应。”又颇有些委屈的继续说道:“别人家的姐姐温柔极了,我千辛万苦见你一次,却每每遭到虐待。”说罢,用袖子假模假样的拭了拭眼泪。
平君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许嘉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笑了:“你也真是的,哪里有午后浇花的?不知你是要浇花,还是要虐花。”
平君被他一提醒,更是烦闷,索性把小木壶扔在一边,嘟着嘴,很是气闷。
许嘉笑嘻嘻的走过来,唤道:“平君啊,我在长安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平君刚要皱眉,却听到他神秘兮兮的一句话,不禁也来了兴趣,调侃问道:“是哪家的少女?才让许公子如此激动?”
许嘉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是个少女?”
这下轮到平君愣了,她嘴角微抽,本来想要教育许嘉,却不料许嘉接下来的话让她怔住:“是霍将军的女儿啊。”
霍光有七个女儿,如今许嘉说的,是霍光小女儿霍成君。
不过这些与他却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如果不是许嘉接下来说的话:“可是为什么她却和一个男子走在一起,那男子却颇为疏离的样子?”
许平君心觉好笑,不禁拍了许嘉的脑袋:“你都想着些什么?”
许嘉见她不信,急了:“我说的可是真的,我还听到了于礼不和,乱了辈分之类的词语。”
平君顿住,目光也严肃起来:“你可看清那男子样貌?有人发现你没有?”
许嘉一愣,回想道:“和病已大哥有几分相似的。”他还要再说,却看到平君沉沉的脸色,心头一怵,小声说道:“却是没人发现我的。”
果然,平君一字一句说道:“许嘉,你看到的事情不许再对别人说,你记住可没有?”
平君虽然平日里活泼亲近,如今却长姐气势全出,许嘉也知道自己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乖乖点头。
平君这才长抒一口气。
许嘉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聪明,知道这事很是严重,却还是不免好奇,怯怯问道:“平君,那人究竟是谁?”
平君看他一眼,按了按眉心,才缓慢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或许是当今天子。”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听来没什么情绪,只是客观陈述一个事实,却无意于一场惊雷。
天色正好,却隐隐风雨俱来。
虽然接到父亲书信,然而走之前却闹出了一场风波。
倒并非是因为平君,而是许嘉和叔父许延年。许延年在许家行三,并未出仕,原因为何平君猜测不到,但许延年却的确希望独子能够认真研读经书,在仕途上有所立树。
偏生许嘉此人,因年幼之际因缘际会遇到一位游侠,自此仰慕游侠风仪,一心钻研武艺,对读书并未有多大兴趣。
所谓“游侠”,是当时活跃民间,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几躯”标榜自己的人物,游侠诞生已久,汉初很是受人尊崇,然而自武帝族诛游侠郭解之后,上层对游侠的看法已经改变。许延年对游侠之流,一向是敬而远之,怎能允许独子不通政事,成为游侠,也因此有了父子俩的争吵。
许嘉年少气盛:“荆轲刺秦,杀身成仁,其高节被后人敬仰,千古流传,荆轲亦是游侠。父亲教儿子箜篌引时是如何说的?”
他小小年纪,和父亲对峙之时,却偏生很有几分令人不可忽视的风度,他声音朗朗,虽然稚气未脱,然而吐字清晰,竟令人不能直视: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公死,
当奈公何?”
许延年未及而立,面容俊朗,他一贯不喜怒形于色,如今见儿子如此,眸子有一丝喜意闪过,却只是冷哼一声:“你懂什么?生逢乱世,自然英豪辈出,可成就高义。太平盛世之时,游侠之流,终不免遭君主猜忌,平白连累家人。你只知道荆轲,却忘了郭解?”
许嘉毕竟年纪还小,一时之间被父亲点醒,顿时愣住。他仔细回味,一时之间如遭雷击,只觉得自己年少时期的向往被尽数击碎。
许延年见儿子如此,虽然心中一动,但安慰的话语临到嘴边,又尽数收了回去,并不劝他。有些事情,必须要让他自己想通。
于是就有了许嘉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之事。
许延年父子俩争吵之时,平君不在面前,后来听说此事,见许嘉把自己闷在房中,虽然担心,但她知道许嘉的脾气,摇头笑了笑,却也并没有去寻他。
及至夕阳西下,许嘉房中缓缓有琴声响起。技法暂且不论,声调却是极壮,壮烈之中,一丝悲意隐隐流出,合着那一瞬间壮阔雄浑的落日,让人几欲有落泪之感。
彼时许延年在房中拭剑,闻到琴声,手顿了一下。
而后,琴声陡然一转,居然意境平和,及至琴声将落,寂寂寥寥,随着那最后一抹夕阳消失不见。
许嘉推开了房门,对着院中站着暗自垂泪的母亲撇了撇嘴:“娘,我饿了。”
许嘉的母亲见到昨日固执的儿子撒娇,不禁破涕为笑:“我亲自去给你做。”说罢,便转身就走。
许嘉见母亲远走,侧眼看向呆立着的平君,挑眉一笑,十分滑稽:“怎么?被本公子的风姿折服了?”
平君回过神来,听到他的话,不禁白了他一眼:“昨日许公子莫不是被谁附身?我瞧这你这副样子,哼……”说罢摇头,言有尽而意无穷。
许嘉低低一笑,并不答话。不知为何,平君却觉得他这笑容有些刺眼。
车马越临近长安,平君就越是忐忑。
许嘉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取笑她:“不过是和父母多日未见,又不是会见你的情郎,何必效仿那‘子衿’?”
许嘉自从读书之后,连嘲讽人都很是高明。
平君白了他一眼,轻嗤了一声:“君子有寡言之德。”
许嘉顿时讪讪,他倒是很佩服那些寡言少语的人,但是却每每管不住自己。
许嘉沉默了约摸一个时辰,平君最初还很是怡然自得,然而及至最后,却反而担心自己是否是说话说重了:“你年纪小,犯些错误,也可以原谅的。”
许嘉闷闷不乐:“年纪小不是可以犯错的理由。”
平君好笑,却也不再开口,随许嘉去了。
她忐忑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如今的长安城,除了旧池乔木依旧如昨,变动的确很大。当然最令人害怕的恐怕还是那一句,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百种心思在心中,她反而微微收敛了脸上的悒悒神色。
许嘉却自郁闷之中回过神来,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枯木逢生,有虫啄其文,曰:公孙病已立。”
平君只听到了病已二字,她前几日刚听说异象之事,如今许嘉这一句看似没头没脑,她却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许嘉?”
许嘉淡淡看了他一眼,神色远非七岁孩童应有的严肃郑重:“阿姊,虽然还没有人联想到他,可是,上书请陛下禅位的人已被霍光处死。”
平君静静看着他,姐弟俩对视,却是分毫不让。
良久,平君叹气,低下了头:“我自然不是那种因为一己连累亲人的人,更何况,人心易变,他或许也不记得我了。”
许嘉皱了皱眉,看着她,欲言又止。
“世事不能尽遂人意,所以亦不可强求。”
一时之间,姐弟俩人俱是低头沉思,不知道各自又在心中选择了什么,放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