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长安暑气正盛,清凉殿虽好,但是太液池的荷花开的却也大有意趣。
这日,昭帝陛下刚用完早膳,本想带着御瑟去太液池赏荷,却收到了燕王刘旦的上书。
他被阻了行程,不免得有些意兴阑珊,但是刘旦的上书却也不得不看。
他随意翻开竹简,谁料的越看趣味越浓。
“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由不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故曰:‘观过知仁。’今臣与陛下独有长公主为姊,陛下幸而使丁外人侍之,外人宜蒙爵号。”
刘弗陵弯起了嘴角,一向清俊的眉眼如今却又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宣大将军。”他收起竹简,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刘弗陵甚少会在清凉殿见霍光,霍光虽然觉得奇怪,但到底没有多想。
只是进去就看见昭帝陛下一脸兴味的看着自己,心中惴惴。他虽然权柄在握,又算是天子之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是不敢违的。
“陛下。”他急忙行礼。
刘弗陵淡笑不语,把手边的竹简递给了霍光:“今日唤大将军前来,实在是被这个弄得心烦,大将军可要为朕解忧啊。”
霍光接过来一看,不禁嘴角一抽,他急忙正了神色:“陛下,此时不可。”
话刚说完,就看到昭帝陛下看着自己,意味不明,果然,刘弗陵开口:“长公主毕竟是朕亲姊,朕不忍心。”
霍光狠了狠心,解释道:“此举与礼制不合,礼不可废,法不可改,请陛下三思。”
刘弗陵看了他一会,良久,他才淡然一笑:“大将军素来秉正,朕是知道的。朕也不会辜负大将军的苦心。”
霍光始才放下心来。
他恭恭敬敬退了下去,没有看到刘弗陵脸上那一抹笑意:“大将军果真是为朕分忧。”
身边的御瑟终于抬起了永远放在地上的目光:“陛下太过得意了。”
刘弗陵一噎:“你不是木头么?竟然还会接话?”
御瑟垂眸:“祸从口出。”
刘弗陵有些不满的埋怨:“你有随朕长大的情分,却丝毫没有为朕分忧的心思。”
御瑟愣了愣,急忙表态:“御瑟自然愿意为陛下分忧。”
刘弗陵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朕在后宫之中,没个说话的人,你既不肯同朕说话,自是不肯为朕分忧。”
他这话真正是有些无赖,于是御瑟索性又低垂了眸子,再不肯发一言。
刘弗陵按照“霍光的意思”处理了刘旦的上书,果然,近几日上官桀再见霍光之时,神色越发淡淡,连寒暄都省去了。
日子不紧不满的,两个月又过去了。
九月,天气转凉。太液池的荷花落了个稀稀疏疏,残荷凋敝,连落叶也多了些。夜里的秋风肃杀的很,然而及至早晨,天空愈发的高远澄净了。
霍光一如既往休沐,他似是丝毫没有危机来临的意识。不过这也难怪,上官傑素来谨慎,不打没把握的仗。
刘弗陵在霍光休沐之时,再一次接到了“刘旦”的上书。
这一次的文辞可没有上一次那么亲和,上面列举了霍光僭越礼制,用人不公,专权的罪状,又有具体事例,条条罗列下来,的确够霍光受的。
此时霍光出宫休沐,远水解不了近火,更何况,此时御史大夫由桑弘羊所领,御史大夫有奉诏审讯大臣的权力。
此事隐秘,自然少有人知。只是再少有人知,霍府中一个人却早已看出了些许的端倪。
“此事不妥,速去让父亲进宫。”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看出了事情的不对。
霍禹轻轻扫了一眼这个被父亲赞道“冰雪聪颖”的妹妹:“你不过是个女儿家,哪里懂得这些朝堂之事,纵然被父亲称赞了几句,也要谦虚,你到底沉不住气。多和你的兄长学学。”
谁家有个既有美貌又聪慧的妹妹或许都会是疼着的,但是霍家七个女儿,除了这个小妹成君,均是对兄长有礼,更懂得持重,因此霍禹霍云均对成君早有不满。
成君被霍禹抢白,脸上红白交错,年纪小小,反倒更加的美艳动人。
若在平时,成君肯定是要反驳一句的,但她毕竟知道轻重缓急,也顾不得许多,自去寻父亲。
只是,第二日,霍光急忙忙进宫的时候,早已经失去了先机。
他走在建章宫中漫无尽头的路上,凭空感到了几分萧索。
“儿子不学无术,只知道窝里斗。女儿肖我,却到底输于妇人之仁。我霍光此生,不甘哪!”
霍光徘徊于宫中画室而不敢入宫觐见,他心中忐忑,过往数十年风风雨雨,自一个小吏之子,成长为一代重臣的风风雨雨尽在心中盘亘,久久无言,却叹了数声,寂寥的很。
刘弗陵自然知道霍光进宫一事,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面有得色的上官桀,心中有些无奈,面上却故作惊讶:“大将军安在?”
上官桀可能真是被临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看出刘弗陵眼中只有惊讶,没有他所希冀的愤怒。
他赶紧回答:“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
刘弗陵沉吟不语,良久,叹了一声:“宣大将军觐见。”
霍光勉强维持了应有的风度,免冠而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常来的宣室殿是如此的寒冷,一见昭帝,急忙谢罪。
刘弗陵看到霍光如此,心头的一些幸灾乐祸也消去了少许,他自然知道霍光此人,纵使可为权臣,却没有不臣之心,于是宽慰霍光:“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无罪。”
霍光准备了一肚子的陈词,甚至准备放弃自己一贯的坚持,也效仿刘旦,以情动人,却被刘弗陵一句话弄得云里雾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好久,他才明白刘弗陵的意思,弄得几乎要泪流满面。
但他素来自持自己的身份,是断然不肯在御前失仪的,只是看着面前只有十四岁的小皇帝,到底心有戚戚焉,于是问道:“陛下何以知之?”
昭帝含笑,眼中满是纯良:“大将军若有不臣之心,还需征调校尉么?”
霍光看着昭帝陛下,心中感概,急忙表达自己的一番不胜感激之情:“陛下英明。”
上官桀愣愣看着局势转变,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觉得面前这一幕君臣和睦的景象甚为刺眼,还想再说什么。
却见一贯温和无害的昭帝陛下看了看自己一眼:“安阳候虽然忠心为朕,但今日一事,却是失察了。”
小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已有了三分怒色,上官桀屏声息气,这种小心翼翼,他也只在武帝陛下面前有过,“大将军国家忠臣,先帝所属,敢有僭毁者,坐之!”
朝堂上的动荡,毕竟离朝堂之外甚远,长安城因着秋日本来的肃杀之气弄了些,反倒遮盖住了上层的动作。
朝中如何,都与平君无关,毕竟这天下还是刘家的天下,四海升平。
接到婶母来信的平君正和母亲打点行李,准备回昌邑探亲。
虽说是打点行李,但小姑娘嘟着嘴,却很是心不在焉。
许夫人哪里看不出女儿的心思,打趣她道:“你若要和你的朋友告别,去就是了,我一个人打点就够了。”
平君一喜,毫不吝啬的亲了许夫人一口,爱娇道:“谢谢娘。”
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病已本来正要出去走走,却被小姑娘撞了了满怀。他好不容易顿住身形,见是平君,叹了一口气:“平君,你也忒冒失了。”
平君本来酝酿了满腹的离别的悲伤心情都被噎了回去,她哼了一声:“你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还不知足?”
刘病已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谁是温香软玉,他实在不能理解平君为什么能够毫无扭捏之态的自称“温香软玉”,于是存了逗逗他的心思:“你说谁是软玉?我只看到一团团子。”
平君虽然的确是个团子,但近些年她也有爱美之心,被刘病已揭穿,顿时不开心了:“刘病已!”
病已没料得她会这么不高兴,又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哄了过来。
眼见得小姑娘终于不嘟着一张嘴了,他刚放下心来,却听到平君“啊”了一声,看着自己,“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要和我娘回昌邑住一段日子。”
病已一愣,心中有一丝酸涩弥散开来。他勉强笑了笑,问道:“那你何时归来?”
平君眨了眨眼,她毕竟不懂什么叫愁滋味,虽然适逢离别,但是毕竟昌邑还有许嘉陪她玩,于是心境又和病已不同,小姑娘摊摊手,很有潇洒意味:
“我也不知道,我娘说婶母是名门淑女,让我跟着她学针凿女红,或许下次再见,我就成为一个淑女了吧。”
刘病已实在想象不成平君淑女的样子,但他实在不想现在再惹小姑娘生气,于是笑了笑:“那你可要快些。”
却见平君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可是,等我回来的话,你不能因为别人背弃我们的朋友情谊。”
病已嘴一抽:“知道了。”
于是平君挥挥手,藕粉色的半臂襦裙衬得她愈发讨人喜欢:“那我走了,你一定要时不时的想我。”
她说完就蹦蹦哒哒的走了,自然没有听到病已那一句低不可闻的:“嗯。”
始元七年八月,鸿鹄三下建章,昭帝改年号为元凤,是为元凤一年。
元凤元年十月,桑弘羊,上官傑因謨反罪,论誅。
武帝末年在朝堂上形成的四足鼎立的局面,在盐鉄议政是由桑弘羊、上官傑一派和霍光一派的分歧,终于以霍光一人的胜利而落下了帷幕。
于此同时,昭帝在事变之时的聪明决断,也被后人所赞颂。
而霍光,这位事武,昭,宣三朝的重臣,被誉为“周公旦”第二的人物,也终于在权臣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