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君走到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天莫名下起了雨,六月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她颇为怨念的奔至家中,却看到父亲正拿了柄竹伞,要出门的样子。
平君好奇的问道:“爹爹要出门么?”
许广汉看到女儿回来,眉眼也柔和了几分,他戏谑的笑道:”当然是出门去寻我那迟迟不归的女儿。“
平君面色讪讪,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讨好的拉着父亲的手:”爹爹您辛苦了。”
许广汉无奈的摇头。
雨声更急了些,父女俩撑伞回到屋中。许夫人见到女儿回来,半真半假的抱怨:“让你爹看看他的好女儿,哪里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平君吐了吐舌头,暗自腹诽娘亲的性子风风火火,又哪点有女儿家的样子。
许广汉颇为无奈的看着这对母女,充当和事老:“平君还小,等她长大些就好了。再说,夫人的女儿,怎么会差?”
平君看到母亲被父亲三言两语哄好,暗自对天空翻了个白眼,却被父亲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窗外六月的雨水乍停,叶子格外的绿,天空也明亮了起来。
母亲睡下后,平君偷偷点了盏灯走出房门,果然看到父亲正负手而立。见到她,微微一笑:“睡不着?”
平君小心翼翼的走到父亲身边,唤了一声:“爹爹。”
许广汉看着女儿粉嫩的脸庞,心中一暖,眉宇之间的愁绪也散去了不少。他虽然不是名门之后,却也曾经有大好的仕途。因为一个承诺而成为负罪之人,他自己是无所谓,连累妻女因此受苦却着实让他愧疚。他的故事,绝对不是一个蛰伏而后一鸣惊人的脚本,他虽然只是年过而立之年,却已经前途无望,只得自己曾有的壮志豪情深藏于内心,不肯在妻子面前表露分毫。
平君也是偶然发现父亲的心事重重。于是父女两约定好不把这件事告诉许夫人。也因此,许广汉发觉女儿聪慧过人,便开始将自己学到的东西都交给女儿。他虽然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却也不指望女儿能够惊天纬地,不过也是闲来无事的消遣。
平君笑咪咪的看着父亲:”爹爹,平君想知道卫太子的事情。”
许广汉如今和病已日日相见,心中整日都是当年卫太子之事。突然听到女儿这么一问,却倍感疑惑:“你前些日子还说对本朝旧事不感兴趣,如今却又怎么感兴趣起来?”
平君一向和父亲之间没有秘密,于是一五一十的回答:”我今日见到皇曾孙了。”
许广汉一愣,他只看到皇曾孙安安静静,没想到他会偷溜出宫,却见女儿神情又不似做伪,他不禁笑问女儿:“那你觉得皇曾孙和卫太子相比,何如?”
平君摇头:“爹爹赞卫太子是君子,我却觉得皇曾孙没有君子之风。”
许广汉奇道:“为父倒觉得皇曾孙甚有卫太子遗风。”
平君一愣,看到父亲神情,心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是她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嘟了嘟嘴,颇为不屑的撒娇:“皇曾孙戏弄女儿,哪里有卫太子遗风。”
许广汉轻笑,语气宠溺:“他才比你大几岁?到底是个孩子。”
平君眼珠子转了转,狡黠一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拉着父亲给自己讲卫太子当年的巫蛊一案。
当年卫太子一案,牵连甚广。表面上看,是江充等一干小人作祟,其实不过是武帝对太子的猜忌过重。天家无父子,武皇帝能在江山和青梅竹马之间选择江山,又焉知不能在江山和父子亲情之间放弃父子亲情。殊不知,他或许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死,或许只是不敢想。
许广汉讲到当年搜太子宫中之时,突然话锋一转:“平君,你该歇息了。”
平君顿时想到父亲当年便是因为搜宫不力受到罪责,于是,她也不再追问,又不舍得便这么回去,于是走到父亲面前,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爹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也不过是和八九岁的女娃娃,如今做大人状安慰许广汉,看起来虽然滑稽,却莫名的有一种温情。
许广汉摸摸女儿的头温言道:“去睡吧。”
他一直看着平君,直到平君走入屋中才渐渐收回目光。
男子转回身子,因为傍晚时分的一场雨,夜晚的天空却格外的晴,格外的廖廓。
一轮明月正在当空,月华如洗,圣洁而无情。
许广汉沉默的看了一会,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支萧。
男子虽然不是手执利剑,萧所指处,却陡然胜出一丝泠洌的寒光。
年少鞍马尘,酒入酣胆,誓斩歧石欲补天。
书生意气,走马豪情,红袖楼招。
长安多梦,冷月如霜,鞍马不复,早生华发。
往日倾师逐北志,远志年年,到如今,寸寸化成血。
那月色似映着他,又似避着他,然而其实月亮依旧悲天悯人的在高处,寂月无声,冷月无情。
许广汉不知道,在他沉默的将自己的心事付诸于舞萧之时,原本”睡下”的女子,在屋内隔着一扇窗缝沉默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女子平素看起来毫无心机的柳眉杏眼,此刻满满都是怜惜。
然而她始终没有走出去。
许夫人不愿意去撕裂丈夫的骄傲,于是她只是站在那里,想着:我还陪着你。
月华如洗,屋外的男子舞下了一树的落花,屋内的女子却才是真正的解语花。
许广汉收起萧,走进屋中,原本站着的女子此时已经在塌上“安眠”,眉宇之间都是祥和。
他轻手轻脚的在她一旁睡下,却没看到背对自己的女子睫毛颤了颤,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此时长安城中灯火尽灭,窗外暮色沉沉,明月却莫名柔和了起来。长安城中,一片俗世的安宁。
次日,许广汉依旧如常去了掖庭。
掖庭有月影台,云光殿,九华殿,鸣鸾殿,开襟阁,临池观等多处宫舍。这些宫舍,在武皇帝时期曾经有许多美丽的宫女以及不被宠幸的妃子。虽然不比长信宫,椒房殿的奢华,却也是精巧别致。
而病已所居的地方,其实是在掖庭的边缘,临近外朝之地的几处房舍。
这里是后宫的边缘地,却因为庭中一株梧桐树而别有一番情致。
武皇帝修上林苑时,所得梧桐树,只有一棵。之后进贡的几株,因为其中一株遭到毁坏,便被匠人当做寻常的树木种在了此处。
许广汉看着如今繁盛大气的梧桐树,阵阵风吹来,似乎有隐隐的凤吟之声。他凝眉不语,梧桐能引凤凰的传说,他自然听说过。
将卫太子的后人,安排到此处,不知道究竟是命运的奇妙之处,还是有人别有用心?
梧桐树下,病已端坐于此,手执一卷竹简,神情端肃。他其实并不是如卫太子一般的温润长相,却更有武皇帝陛下的俊朗,身着浅色曲裾的他,没有一般贵族子弟的浮夸,却在不显山漏水中隐隐露出贵气。
病已即便是再过于谦虚谨慎,他骨子里还是有一种皇家的骄傲之气。即便是常年被人遗忘在掖庭的角落,却也没有磨灭他内心的棱角。
然而这些东西,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
许广汉不禁回想道女儿昨日分明是话里有话,自己却是没有发觉,不免叹了口气。
病已似乎也意识到有人,抬眸时又恢复了以往端方有礼的样子,他和许广汉的目光不期然相遇。俱都从双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正在这时,两人俱听到张贺的声音。
张贺来时,只看到刘病已认真的读书,分明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而许广汉依旧是既沉默又消沉的样子,哪里有昨日舞萧时的大气?
他上前行过礼,然后才说道:”皇曾孙如今该研读的《春秋》一书,贺已经找到了。”
他身后的随从上前,将抱着的竹简放在病已面前的书案上。
刘病已微微有些羞涩的点头答谢:“张大人费心了。”
张贺虽然是个没心眼的人,却也断不肯真的在此刻犯浑,不免谦虚的一番。
病已要读书,张贺和许广汉便不打扰他。
两人走到很远的地方。张贺不免唏嘘了一番:“我瞧着皇曾孙端方有礼,可真像当年的太子殿下啊。”
叹罢,又大讲特讲皇曾孙如何聪明伶俐,如何让人心生怜惜……
许广汉想到刚才看到的病已,心中不免对张贺的话不以为然,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却还是附合道:“看到皇曾孙,就好似看到了当年端敏聪慧,待人宽厚的卫太子啊。”
张贺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连连称是,满脸的喜悦之情。
许广汉暗中摇头,却也颇是敬慕张贺待人的真诚。当年他不过受过卫太子的恩惠,便无畏当权者可能有的猜忌,照料他至今。当然,是无畏是没有想到,还是真的同自己一般,已经心灰意冷,还要另说。
许广汉敬慕张贺,可是敬慕归敬慕,可以为之赴汤蹈火,却不能和他交心。
人生在世,有时候不免要给自己一层保护色。这些东西,有一个万事皆考虑周到的弟弟的张贺,却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