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六年的冬天。
天刚蒙蒙亮,积累了一夜晚的寒气在初晨聚集,分外的寒冷。
一旦天气变冷,人就愈发惫懒起来。于是平君依旧睡眼惺忪的不想起来。
许夫人觉得女儿这么懒散传出去不好,于是千呼万唤的把平君唤醒,推她出门去给许广汉送些衣物。
在门外,许夫人看着依旧一脸迷蒙之色的平君,发话:“不到晌午,不要回来。”
平君被这泠冽的寒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她揉揉眼睛,看着母亲回身和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
许夫人回到家中,这才恍然女儿还没有用过早饭,于是又急忙急匆匆打开房门想唤女儿回来,然而门外哪里有平君的影子。
平君送完衣服给许广汉,在长安城的街上闲逛。经过昭帝即位后一系列的整顿,又有桑弘羊推行的“盐铁归公”等改革措施,大汉因为武帝在位时的长年战争所造成的损耗也渐渐被填补。国库充盈,四海升平。
长安的街道一片繁华景象。只是平日里看着或许会赞一声国泰民安,可是对于腹内空空的平君来说,这份繁华却是足够折磨她了。四周食肆时不时传来的饭菜香味终于让平君意识到自己没有用过早膳。
总之,刘病已在街上看到的,便是平君耸拉着脑袋,一副子垂头丧气的模样,偏生眼巴巴看着周围的一处食肆,十分哀怨的表情。
刘病已一眼便看出了平君的心事,他心觉好笑,却装作刚看到平君的样子,吃惊的问:“平君,你怎么在这里?”
平君有气无力的扫了他一眼,然后垂头丧气低了头,也不理他。
她今日穿了大红的对襟小袄,越发衬得唇红齿白,双丫髻上的红丝带也颇为惹眼,咋看像是年画娃娃。病已不免的手痒痒,便下手戳了戳平君的小脸。
平君本来正低头纠结要不要回家,猛然觉得脸上一凉,刚反应过来病已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刘病已正暗自感叹手感不错,却似是觉得一股阴风阵阵。果然,平君正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病已早已经见识过平君变脸的速度,不免有些懊悔,生怕这丫头会再哭起来。
平君虽然生气,可是她迅速思索了以下当前的形势,心想不若趁火打劫,于是她道:“你若肯请我吃面,本姑娘就不计较你调戏我。”
病已错愕,把调戏一词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估计也只有这一个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平君,实在无法想像自己调戏她的样子,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刚才我见你脸上有东西。”他这番话说的义正言辞,到真不好叫人再有微词。
可是平君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他,笑的颇为阴险:“可是我真的需要食物填充我的五脏庙。”
病已出来时确实没带什么闲钱,不过好在他略微一思索,便想到了个好去处。
长安城外的一处郊外,平君兴奋的看着病已递到自己面前的兔子肉,刚才的垂头丧气早就不见了。
这里其实离皇家的上林苑不远,偶尔会有几只野兔在此处蹦哒,病已刚才便是想到了这里,以他的性格,焉能放弃这大好的资源,便带着平君来到了这里。
于是,就有了平君口中美味的兔肉。
平君刚才跟随他抓兔子,早就把原本便留的不多的体力消耗完毕,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处理好兔子时纵然心中疑问,此刻却是顾不得了。他们二人寻了处没结霜的干净草地上坐了,平君便开始吃了起来。
平君的吃相算不上多么优雅,但是却也并不难看。只是她吃东西时虽然小口小口,却一直不停,而且,她对待食物颇为虔诚,一度忽略了一旁的病已。
病已被她勾得也觉得有些饥饿,便也拣了一块,随意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寂然饭毕,两人齐齐坐在地上,都是一副魇足的样子。
平君这才重又想到刚才的问题,于是说道:“看你对抓兔子一事轻车熟路,可见是惯犯。”
病已听到时正倚着身后的一块石头,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他脸上,也是一副子懒懒的样子,听到她问,漫不经心的回答道:“哦,以前在外祖母家中的时候,跟邻居学的。”
他三言两语点过,平君却想到当时他的外祖母也是高龄,看孩子未免有顾不住的时候。纵然官府接济,终少不了有人中饱私囊,又怎能顾及一个落魄皇孙。
于是,平君不免心里便温柔了些,看向病已的目光也温柔了许多。
病已本来被冬日的暖阳照的心情不错,嘴角含笑,一回神冷不丁看到平君温柔的看着自己,顿时一惊:“你又要作何?”
平君见状闷闷,刚刚还存在的一抹柔情荡然无存。
适才病已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不过,他到底有自己的骄傲,这才揭过话题,如今见平君闷闷,不禁好笑,嘴角的弧度也大了些。
“我见你刚才从宫门的方向出来,可是去寻你父亲?”
平君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病已微微笑了笑,神色有些黯然,却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许夫人那句晌午回来的话早就被平君忘在了脑后。饱暖过后,平君很快的睡着了。
刘病已很享受这“偷的浮生一日闲”的惬意,平君吃饱之后便懒得开口,病已陷入沉思之中,自然也是不会开口的,只是回过神来侧眼一看,却见到平君酣睡的脸,淡粉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安静的垂着,显得十分的恬静。
病已顿时哭笑不得。但是他却没有舍得唤醒她,虽然这个小姑娘太过于麻烦,可是她刚才一瞬间的怜惜,让他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温暖。
这一处荒郊,因为和上林苑很近,向来罕有人烟。可是此时此刻,冬日的暖阳和煦,余下兔肉还未冷透,少年少女稚嫩的面庞和无意间缠在一起的衣角,使得这一处在灰蒙蒙的郊外也明亮鲜活起来。
始元六年,在北海受尽折磨的苏武回国,被封为典属国。
苏武的回归,实在鼓舞了大汉的士气。啮雪噎旃而傲然不屈,牧羊北海而心念故国,这才是铮铮铁骨,这才是大汉真正的骄傲。
可是,数十年的岁月折磨,已经让昨日还英气勃发的男儿鬓发尽白。旧年的妻子早已改嫁,亲故尽失,孑然一身……人生如朝露,他成就了大义。
病已对苏武,是不敢苟同的,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他的敬重。更可况,大汉的男儿,虽然会渴望成为倾师逐北的大将军,但能让他们叹一声自愧弗如的,也只有这种义士。他深深觉得典属国和苏武多年的付出不符,却没有料到数十年后,苏武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封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就如他永远不会料到,上一刻还是晴暖天气,却在下一刻,便是风雪俱来。
命运是一场诡谲的棋局,总是开着宿命一般的玩笑。他既给了卫氏“成于巫蛊,败于巫蛊”的重击,使“生子勿喜,生女勿怒,君不见卫子夫独霸天下”的卫氏顷刻间覆灭,却又在许多年后,将那迟来多年的君王之位,交还给皇家和卫氏的子孙。
而如今的少年,只是在雪要落下的前一刻,匆忙唤醒沉睡中的少女,笑道:“平君,醒醒,下雪了。”
刚才还是温煦的阳光已经消失不见,零零落落的,有晶莹的雪花落了下来,在这一片广袤的草地上,雪落的一刻,分外的清晰而生动。
平君睁大了眼看着这一幕,柳絮般的雪花落下,在额上倾刻之间,便化做了水。
雪越下越大,他们却早已经忘记了雪水的温度,只是呆呆望着这漫天飞雪,久久无言。
齐齐置身于这满天雪花之中的他们,虽然不是多么倾国倾城的画面,却在这一片萧然之中凝聚成一抹温情,却足以在时光深处,隽刻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