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长走后好久,室内四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刘弗陵才从一片沉寂之中惊醒过来:“我曾以为我的亲人,皇姐算一个。”
病已没有开口,盖长公主府中,她的后代,更是她的亲人。
刘弗陵也不过就叹了这么一句,便掩过去不再提这个话题,他缓缓绽开了微笑:“我自幼便想领略一下塞外风光,如今,却是你替我去了。”
病已微微一顿:“是陛下抬爱,也是陛下宽容。”
刘弗陵看他这般有礼的样子,微微一笑:”当初你初次知晓我身份的时候,可不如如今这么有礼。“
病已回忆起过往,神色有些不自然:”当初年少不更事。“
可不是年少不更事,当初的病已,关心的问题是:”难不成你要听我唤一声皇爷爷才甘心?“
只是,放到如今,无论年少时的情谊有多深,他却着实无法那么不羁了。
秋日,菊花丛丛簇簇开的正好。尚冠里病已的宅子里埙声苍凉,萧声悠远,古朴厚重的塤声和冷冽清越的萧声相和,悲而不伤,明明是哀曲,却分明哀伤的如此厚重。
平君站在门外,始终没舍得惊动了院内的人。
她昨日接到病已来信,病已的信很短,寥寥几字:故人相邀,速来。
她虽然犹疑故人为何人,却还是来了。
来了才发现,到真的是故人。
病已善吹塤,她是知晓的,然而另一个吹箫之人的曲调,也是似曾相识的。
年幼时在昌邑见到的神秘邻居以及男子身边的执剑少年,曾经那久远的似乎煙漠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历历在目……
刀光剑影,侠骨柔情,还有那永远飘散不去的酒香泠冽,那时不时响起的琴声铮铮。
似是故人来。
曲罢,她推门而进。
院中两人听到响声,齐齐望向她。
病已倚着树,意态风流,神色在光影的变幻之下看不清晰,却能感知道他的目光投来;另一位,端立在院中,丛丛簇簇的菊花在他脚边勾勒出松墨般的颜色,腰间一把外表古朴的宝剑,松青色的直裾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人若岩岩孤松。
平君不禁微笑,眼中莫名便有了水光。
那人收起手中的长萧,笑吟吟看着她:“一别数年,平君也长大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还记得我?”
平君有些哽咽,她点头,唤了一声:“大哥。”
三栽弹指一挥间,昨日的少年如今已渐渐有了男子的坚毅。
平君问道:“义父的身子了好些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师父是去年冬天去的,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就是想念你这个女儿。”
平君愣住。
义父沉疴已久,却只是看来比寻常人虚弱了些,却不料得一别过后,便是阴阳两隔。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平君像是溺水的人,将那只手当做救赎一般紧紧抓住。
山河依旧,故人却永远不在了。
小院中长久的寂静中,隐隐有女孩的哭声传来。
悲痛过后,平君才回过神来,发现病已的手已经被自己抓出了痕迹。
她看向病已,少年虽然痛的倒吸了口凉气,却还是颇为英勇的说道:“你还是可以再抓会儿的。”
平君不禁噗嗤一笑。
病已见她笑了,反倒冷嘲:“你这哭哭笑笑的,还真是情绪多变。”
不过,他还是轻轻的说了一句:“故人若在,也不想你这么伤心。”他看向一旁沉默的青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那人,唤了一声,“郭大哥。”
郭乂这才从沉默中走出,对平君展颜一笑:“师父今生心愿已了,却是不遗憾的。”
故人已逝,什么都是徒劳。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
平君不解郭乂和病已是如何结识的。况且,郭乂一直久居山林,极少下山,如今却来到了长安,定是有原因的。
心中这么想着,便不禁问了出来。
郭乂苦涩一笑:“师父临终所托,我便替他来长安,了却他的心愿。”他顿了顿,才又说道,“只是那位姑娘,在师父当年远走长安的时候,早已经故去了。”
平君虽然对义父的过往不甚了解,却不难想象当年这段爱情的刻骨铭心,听罢久久无言,气氛顿时有些沉重。
“后来,我遇到了病已,知道你也在长安,便想要来看一看你。”郭乂开口,打破了一时的沉闷。
“那你们又是如何相识的?”平君不禁好奇。
病已慢悠悠插了一句:“这个嘛,便说来话长了。”
原来,病已在杜陵一带游历,正遇上伤重未愈的郭乂被人追杀。
平君不禁插话:“为何伤重未愈?又为何被人追杀?”她看向郭乂,满是担忧。
郭乂释然一笑:“江湖儿女,免不了的。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
平君始才放心,她也知道郭乂到底是江湖中人,有些事情不便多说,便也没有多问。
病已用手敲了一下平君的头,道:“不许再插话。”
这才又继续说了起来。
“之后,我便救下了郭乂,后来,才发现彼此志趣相投,他听到我和你相识,便想着来看看你。”
他三言两语说完,却见平君一脸不屑的看着自己:“郭大哥少有敌手,便是受伤也非常人能及,就凭你,也能救他?”
刘病已轻轻咳了一声:“好歹我也是文武全才吧?”
他说的虽对,但到底也是知道自己的骑射虽好,武艺却是不及郭乂这种自幼习武之人的,便实话实说道:“是我让卫洛出得手。”
平君知道卫洛身手不凡,常常跟随在病已身边,如此才是信了。
郭乂见这两人一来二往,倒也极有乐趣,不禁轻笑出声。
见平君和病已同时望向他,他连忙摆手:“没事没事。”
话虽这么说,他的眼睛里却满满都是笑意。
平君问道:“大哥以后可有什么打算?”郭乂虽然是游侠郭嘉之后,却也是墨门弟子。墨门自从秦朝之后便式微,虽然在民间一直绵延不绝,可是却门派林立。自从师父走后,振兴墨门的任务便落在了郭乂身上。
果然,正在拭剑的郭乂剑花一挑,将古剑收在剑鞘中,轻轻一笑:“振兴墨门。”
不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师父临终前告诉我,墨门式微,已无力回天,让我不必太过于执着。”
平君不禁展颜一笑,义父当年为责任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她害怕郭乂也会深陷于此,如今听他如此说道,心中的忧虑也尽数散去:“义父是豁达之人。”
他们其实早就清楚,数百年来这困囿无数人的责任,其实一直便是不可为。
郭乂也是轻笑:“我看到你很好,便也放心了。我准备过几日出发,去塞外。”
平君顿时愣住。
果然,一旁的病已也趁机开口:“我忘记告诉你,我和郭大哥一同前往塞外。”
平君微微一扬眉,笑睨着他。
病已苦笑:“其中缘由不便细讲,待我回来自然告知与你。”
平君眸光一闪,却也知趣的没有下问。
闲来无事,病已和郭乂于室内摆了六博棋,平君在一旁观看。
正看的入迷,却听到门外有人唤道:“平君……”声音稚嫩,又故意拉长了声调,分外的滑稽。
平君无奈扶额,先是听到门外卫洛平静无波的提醒:“许姑娘,许嘉在门外。”
然后便是许嘉的第二声呼喊:“平君……”
平君哪里还顾得上这边欲笑不笑的两人和虽然看着面无表情却分明是忍着笑的卫洛,急忙出门,边走便回了一句:“许嘉你给我闭嘴。”
然后便是身后终于爆发的笑声。
打开门,便看到许嘉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笑眯眯的道:“平君,大伯父唤你呢。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许平君瞪了他一眼:“不许直呼我的名字。”
许嘉没有理会她的话,反倒看向她身后:“病已大哥,那位是……”
平君凶巴巴教训他:“你怎么好奇心这么重。”
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教训人的时候总有几分违和感。
病已见平君和许嘉吵吵闹闹的离开,不禁轻笑出声:“许嘉可真是有本事,连平君都奈何不了他。”
郭乂微微一笑:“平君过得好,我也便放心了。”
病已微微一扬眉,没有再说话。
平君自然没有想到,自此匆匆一别,却连送病已一行人出长安的机会也没有了。她一直思索病已前往塞外的缘由,却始终没有答案。
几个月后,平君才明白,病已当时的微微苦笑和讳莫如深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