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戚忠君为相以来第一次直接抗拒皇令，文帝习惯了他的顺从忠诚，如今乍一被拒，不知如何是好。但建议是百里云合提的，妍儿关系着百里云合的病，如今他说走就走，即使文帝顾着老宰相真把妍儿送去也对不住百里云合哪里，真是左右为难。
见文帝一副纠结的样子，戚忠君不说话，心里却是有些悲凉的。
戚家世代为官，戚忠君的父亲当年也是官拜二品，到他这里更是位极人臣，多年来，他为了下唐呕心沥血，希望能让这美丽的南疆更加的繁荣富饶，然而连续的战乱让这个老文臣无暇应对。后来有了百里云合和夜惊尘，他才稍稍放心，几年来辅佐着文帝将下唐治理的大有起色。他心里虽然也不甚满意文帝，但总算他一直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也愿意为百姓考虑，所以戚忠君觉得，只要自己尽力，总不会愧对这下唐沃土上生存的万千生灵。如今文帝这样说，他不免寒心。
戚忠君少年时也是帝都的风云人物。出身世家，自幼颇富才名，后来戚长慕和戚长恭迷倒万千少女的英俊长相也是从他这里继承的，那时下唐没有夜惊尘和百里云合这样横空出世的天才，只有帝都君少戚忠君。那是一整个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年代。
后来戚忠君一路平步青云，官越做越大，家庭和睦，两个儿子又都是天才人物，他年轻时光华无两，到了中年拼儿子的时候了也让别人自行惭愧，直到戚长慕为一个女人离家出走，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打击。
而这回，眼见自己忠心耿耿的国家皇帝这样对自己，戚忠君第二次觉得很受打击。
文帝当然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但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尴尬道：“戚相不要介意，我只是说说而已。”
戚忠君恭敬道：“臣当然知道。”
可文帝分明感觉到了他的不爽。只好说：“其实这事也是我听百里将军说起戚相家里有个和妍儿年纪相仿的女儿，听闻是.。。不大受宠的。”
见文帝居然连承担责任都不敢，戚忠君愈发憋怒，他笑道：“何止不大受宠，我根本就没问过那丫头的事。可是她毕竟姓戚，毕竟是我儿子的后代。皇上。”最后两个字，他从未咬的那么重过。
文帝无奈，只好道：“戚相息怒，我实在是没考虑周全，这事是我错了，戚相放心，我一定会解决的。”
戚忠君到底还是个重礼数的人，应了后行礼告退了。
文帝看着大开的窗外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无奈。他自知自己不懂治国，但先帝血脉单薄只有他一个儿子，他顺其自然的在大臣们的辅佐下即了位，一直多仰仗这些人，也极为注意对待下臣的分寸，私下里在戚忠君这样的老臣面前向来都是自称‘我’，绝不乱摆架子。这回实在是..
而这厢戚忠君出了宫回府，憋了一肚子气，突然想到很久不曾见过那个许久未见得孙女了，索性也有心思睡不着，干脆去看看她。
戚百里和她母亲，被安排在戚长慕的旧屋，在相府东面，坐北向南，白日里阳光充足，到了晚上月光莹莹。戚忠君走在碎石的小路上，想到当年自己的长子最喜欢在这小路后一个隐蔽的小花园里练剑，不免感怀。想着，便不由往那去。
小路上铺着圆润的鹅卵石，戚忠君着软靴，踩上去正按着脚底，甚是舒服，他吹了风，心情稍好，沿路走着，忽然看到前面的小花园有光在晚风里摇曳。
是谁？戚忠君微怔。入夜已久，相府除了守夜的侍卫，所有人都歇下了，而戚长慕的这小花园是他从未告诉过别人更没吩咐人在这掌灯的。那么，这么晚了，是谁会在这里？
自然，不可能是长慕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戚忠君绕到一个巨石后，顺着光看去。
那居然是个十岁左右模样的女童。
秋日南国微冷，女童披了件鹅黄的外卦，安静的靠坐在小花园一个粗糙的石凳上，出神的看着天空。她手边放了盏素净的灯笼，映着她的身影，是格外纤细的瘦弱。分明只是个孩子，可她安静而专注的看着天，虽看不清神色，但戚忠君却觉得她的心思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真奇怪，一个小孩子而已，能有什么心思？
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这个年纪的女孩，戚忠君根本不用思考，就知道她八成是自己那许久不曾见过的孙女，戚百里了。
戚忠君微微眯了眼，回忆起初见这孩子时的样子。其实他不喜欢戚百里，也不全因为戚长慕，更多的，是初见时觉得这孩子像是藏着对世界无尽的仇恨一样，让他很不舒服。那是八年前的夏天，戚长慕离家出走之后的第四年，那一****下了朝回府，还没到地方，就听到远远的传来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管家老严的怒喝：“这妖女当年害了我们大少爷还不够！现在少爷没回来！她回来做什么！”
听老严提到自己那出走多年的儿子，戚忠君不禁激动，他喝停了轿子，下了车，自己快步走过去，就见相府外已经围了不少人。
人群中老管正对着的，赫然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童。那孩子穿着一身麻布的衣裳，虽然简朴但格外干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上是琥珀色的眸子——那双猫一样深邃灵动的眸子！多像那个勾走自己从小听话孝顺的儿子心魂的西陆女人！
戚忠君几乎是立刻认出这就是自己儿子的后代，自己的子孙！然而他的激动，在看到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冰冷杀意后一瞬间冷却下来，那个只有三四岁，在寻常人家，话都说不清楚，路也走不稳的年纪的孩子！居然有那样冷酷森然的眼神！简直就像藏着无尽的仇恨一样。
戚忠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便听到那孩子一字一顿，清楚的说：“我是戚百里，是戚长慕的孩子，这是我的母亲，肖倾仙。”
连跟着戚忠君多年见过多少大风大浪的老严都不由被这孩子吓到，愣了会神正要说，戚忠君已经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戚百里一见到他，就像知道了他身份似的沉默的盯着他。
老严没处理好事，让路人看了笑话，一见戚忠君就要告罪，戚忠君挥手让他派人驱散围观的人，也在原地和戚百里对视。
隔着几步的距离，一老一少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祖孙沉默的看着彼此。
过了很久，戚忠君说：“我就是戚忠君，戚长慕的爹。”
那个孩子用不带感情的眼神看着他，回道：“我知道，我奉父亲所托，带母亲回来了，父亲让我捎话告诉你——”说到这，戚百里上前一步，猛然跪下，“求你，救救她！”
戚百里没说，戚忠君却知道，这话，不是她说给自己听，而是自己那离家出走的儿子说给他听。而跪在地上的孩子虽然转述这句话，却像完全没有自己情感一样冷然看着他，好像在那下跪的身体后有一个骄傲的灵魂在站着，以着极固执的姿态向整个世界宣战。
真奇怪，自己那重情重义的儿子，和那总是温柔善良轻声细语的西陆女人，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可怕的孩子来的？
于是，送入戚长慕旧居，戚忠君再没去看过这孩子。
算起来，最近一次见她，还是两年前的年关。她的母亲肖倾仙据说是中了北疆人的巫术，昏迷不醒，要靠很多珍贵的药材才能保命，戚忠君虽然不喜欢这对母女，但毕竟是自己儿子拜托的，几年来吃穿用度并不曾亏待。但那几日，老严回老家去了，为肖倾仙派药的事就落到了别人身上。下人不懂老宰相，以为他既然不关心自己这媳妇孙女，那么克扣些东西也不会被发现，结果谁知就酿成大祸，肖倾仙的药一断，病情就恶化。
于是，戚府上下正喜气洋洋热闹过年时，那个穿着一身月白长衫的孩子就直冲冲闯进宴会，一张本就雪白的皮肤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紧的盯着高坐上首的戚忠君：“我母亲病情恶化，我需要足够的药。”顿了顿，她看着神色不悦的戚忠君，第二次跪下。
“求你，救救我母亲。”
这一次，那个初见时浑身长满伤人利刺的孩子收起自己的爪牙，乖乖的跪到地上，语气虽然不够温驯，戚忠君却听出了她的慌张。
匆匆的一面，后来戚百里便急急跟着府里管药的人下去了，再之后戚忠君素查此事，很快将那克扣肖倾仙救命药的下人逐出相府，但他始终没去看过那对母女，再见，便是这次了。
奇怪，原来那只小刺猬安安静静坐着的时候看上去就是极温顺的，和初见时的浑身戒备后来的紧张慌乱都不同。竟有种惹人怜惜的文静。
戚忠君想，是啊，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戚忠君没能留下自己的儿子，难道连自己孙女都留不下吗？他又看了眼那个抬头出神的孩子，转身快步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