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竹心急急推开姬尔安,想找些别的话题,吞吞吐吐道:“我……那个……天越来越凉了,塞北就要下雪了吧?”
姬尔安不得不感叹,这位姑娘实在太没情调,不过却可爱得紧。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道:“是啊,我最喜欢下雪的时候,天地都是洁白的、纯净的。雪中赏梅,再热一壶酒,简直是人生最美的享受。所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当真是难得的佳境。”
“听你说的,好像真的很美。”
姬尔安见她神情有变,似乎没有什么兴趣,问道;“怎么?你不喜欢下雪?”
赵竹心低着头,神色黯然,缓缓摇了摇头。“不喜欢,而且很讨厌。”
这回姬尔安真的感到奇怪了,白雪红梅,美景如画,他遇到的女孩子几乎没有不喜欢的,她们都会陶醉其中,在她们眼中浪漫的事多发生在这样美丽的景色中。
赵竹心笑着解释道:“如果你在寒冷的雪夜,身上还穿着破洞的单衣,你还会不会喜欢下雪?如果填饱肚子都已困难,你还会不会有心情赏梅?”她的笑慢慢变成自嘲,“没有穷人会喜欢冬天,喜欢下雪的。”
姬尔安听了良久没有说话,满心都是疼惜,再次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问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与你厌恶官宦贵胄有关系?”
赵竹心恨恨地道:“是。他们倚财仗势,欺压穷苦,害我从小落拓江湖。”
“告诉我,你都经历了什么?”
经这一问,赵竹心的思绪飞回十一年前那个冬天,这件事她从未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后来收养她的姑姑问起,她也只是哭,却怎么也不肯说。对她来说,那是一场不会醒的噩梦,只是想到,泪水就已在眼中打转。
“那时候我只有六岁,很多事都不是很明白,也记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一天,我突然就失去了爹娘,连两岁的弟弟也未能幸免……”赵竹心终于鼓起勇气谈起那天的事,但当父母兄弟惨死的画面重现,她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姬尔安见她还未说什么就已泪眼婆娑,本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正要找些别的话题令她开心时,却听她继续道:“那天我和姐姐贪玩,瞒着爹娘偷偷跑出去。我记得姐姐站在风波庄的门口跟我说,‘竹儿,等姐姐把家里的牡丹被面绣好就偷偷拿到市集去卖,赚了钱带你来这里吃饭。’那时候的风波庄可不是现在这个,那不过是个简陋的小饭馆,可我们平时吃的是自己种的菜,穿的是自己做的衣,很少去饭馆和衣铺。所以姐姐跟我说要带我去饭馆,我简直高兴极了。”
姬尔安这才知道,原来她想来海宁找风波庄是真的。
“可是……当天我和姐姐回家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弟弟的哭声,还有娘,娘也在哭。姐姐赶紧拉着我朝家里跑,我看见有很多人在家里,爹爹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身上都是血。娘拼命想从那些人手里抢回弟弟,可是根本没有用。”说到这里赵竹心的眼泪一串连着一串地滚下。“那些人抓着娘问,‘你女儿在哪?快让她出来。’娘只是叫他们把弟弟还给她。当时我也吓得哭起来,姐姐赶紧捂住我的嘴,将我拉到一边躲起来。”
姬尔安帮赵竹心擦去泪水,可一会儿她的脸上又湿了,冷冽的风吹在脸上,赵竹心也仿佛没有感觉。
憋在心里多年的苦一旦诉说便无法停止,“那时候我除了哭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为了躲那些人,姐姐带着我躲到冰冷的水缸里,那时正值初冬,也不知我们在冷水里藏了多久,出来的时候我的意识已不清楚,当晚我就烧的不省人事。我们根本没钱买药、请大夫,后来姐姐跟我说,她遇见了仙姑,是仙姑救了我。”
姬尔安有些佩服这位“姐姐”了,他心道:“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才为唯一的妹妹请到郎中治病。”他对赵竹心说道:“想是她不想让你失望,所以才编出一个仙姑的故事来,让你相信有神仙帮你们。”
赵竹心道:“是啊,后来我也以为是这样。直到那天庞离告诉我,他在长安城外遇到的那位采药的姑娘跟他说,‘医病不医人’。我在想也许真的有这样一位仙姑,因为姐姐也跟我说过这句话,说是那位仙姑说的。”
姬尔安从不相信这些仙灵幽冥之事,于是说道:“也许是你吉人天相,遇贵人相助。”
岂知他贵人不知穷人苦,换来赵竹心一声冷笑,“吉人天相?我大病一场之后,发现自己除了姐姐,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连家也变成一片瓦砾废墟,你还说我吉人天相?”
原本听着如此悲惨的事,姬尔安只顾怜惜眼前这坚强而又脆弱的女孩,已忘了指责那些做恶之人,此刻终于忍不住气愤,说道:“这群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杀了人还要放火毁人家园,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告诉我,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赵竹心摇着头,凄然一笑道:“世上本没有公道。房子也不是那些人放火烧的,是姐姐。我病好了之后吵着要回家、要爹娘,姐姐就带我回去,她站在废墟旁告诉我,‘爹娘和弟弟走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从今以后,姐姐会照顾你,让你衣食无忧,也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一日之间几乎失去所有亲人,只剩下一个六岁的妹妹与自己相依为命,居然不悲不戚,还亲手烧毁自己的家,这是怎样一个女人,是坚强还是决绝?
不过不管怎样,姬尔安对这个“姐姐”却是越听越佩服。他问道:“那后来呢?难道你们没有去报官吗?”
听到“报官”二字,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赵竹心止住了眼泪,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似轻蔑的神情,说道:“报官有何用?我后来才知道,在我生病的那几天,姐姐不知跑了多少次衙门,可不仅没能帮父母伸冤,还差点连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因为那日来我家杀人的正是黔中巨富的公子,出了事之后,他们得黔中官员帮助,与海宁衙门通信,嘱咐不可受理此事,还差点将姐姐抓去黔中。自此我和姐姐便过上了逃亡的生活,一路乞讨为生。”
“我八岁那年,有一天姐姐忽然跟我说,她有办法为爹娘报仇了,可以让我过好日子了。她让我在一座泥菩萨庙等着她,说很快就会来接我,可是过了很多天她都没再出现,我害怕极了,害怕姐姐也这样突然不见了,可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当时那种无助和绝望一下子又涌上心头,赵竹心觉得疲倦极了,她不由自主地将头靠在姬尔安的肩膀,姬尔安扶着她坐下,听她继续道:“幸好那时我遇见了姑姑,否则我也活不到现在。姑姑把我带回家,待我如亲闺女般,才使我重新感到温暖。”
姬尔安问道:“那么你姐姐呢,她去哪了?这位姑姑又是谁?”
赵竹心避开姐姐不谈,说道:“姑姑就是平哥哥的母亲,他们都待我很好。后来平哥哥每天都陪我去泥菩萨庙等姐姐,终于有一天姐姐急匆匆地赶到那里,交给我一串铜钱。知道我有人照顾,她很高兴,然后又急匆匆地离开,只是交代我以后每逢双月的初三去泥菩萨庙等她。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长安城的一个大户人家找了份差事,只有每个双月的初三才准假探亲。”赵竹心凄然苦笑,“也许我是天生的煞星,待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有一次平哥哥陪我去找姐姐的时候,正巧下了大暴雨,我险些失足摔下山,平哥哥为了救我,自己却滑下了山坡,因此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次之后,姑姑嘴上虽不说什么,可我知道她心里是怪我的。”
姬尔安安慰她说:“世事皆有定数,这也怪不得你。也许你在这自责,别人却利用了你的好心。”赵竹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并没有仔细去想他这句话的意思,幽幽说道:“不管怎么样,姑姑对我有恩,我对平哥哥有愧,所以我一定要照顾好他,一定要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才能放心。”
听她这么说,姬尔安知道那位“姑姑”想必也遭了意外,正待问起,忽然听见一声叹息,跟着一人说道:“这小姑娘真可怜,我不杀她了。”
另一个声音嗔道:“你这个老疯子,我们又不是来杀这小姑娘的,你这一出声岂不是打草惊蛇。”
先前那人不服气,说道:“我们要杀这个贵相公,小姑娘一定会阻拦,到时我们怎么办?”吵吵嚷嚷间佘娇和高非走了过来,艾长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
佘娇跟高非还在争吵着。佘娇道:“把那个小姑娘抓起来就行了。”
高非不以为然,道:“可是那贵相公如果死了,她还是要死的,不行不行。”
佘娇奇道:“他死他的,关小姑娘什么事?”
高非一脸得意道:“就知道你看不出,这小姑娘心里喜欢贵相公,所以他死了,她也不能活了。”
赵竹心听得又羞又怒,一侧头又看见姬尔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忙推他,从地上站起,瞪着高非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的不对吗?”高非问。
赵竹心道:“当然不对。”
高非笑嘻嘻说道:“如此最好,我们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别阻拦,也省得我们为难。”
“三位前辈为何一定要杀他?”
佘娇笑道:“你既不关心这人的死活又何必多问?”
此时赵竹心已整理好思绪,暂且忘记悲痛,笑道:“他的死活我的确不关心,不过我倒是关心高前辈的腿,上次不小心伤了前辈,还请前辈莫怪。”
一提起这件事,高非又愧又怒,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伤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上。他只好气得干瞪眼而无从狡辩。
赵竹心察言观色,试探着说道:“三位前辈是否也欠了别人一个很大的人情?因此即便三位已远居大漠,多年不问俗世,可那人请三位帮忙,三位还是会豪不犹豫的答应。”
她转头对姬尔安道:“你这位对头真是厉害。他找来对付你的这些人,不仅厉害,而且非任何事物可收买,却偏偏都欠了他的债。”
姬尔安苦笑道:“我也不知该因此高兴还是悲哀了。”
佘娇道:“你们知道就好。小姑娘,我们不想杀你,你乖乖的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