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元璋毕竟下了收复辽东的决心。
正月将尽,降旨命宋国公冯国胜为征辽大将军,颖国公傅友德、永昌侯蓝玉为左右副将军,统领精兵二十万,出关进剿。
朱元璋对三人说:“如今淮西旧将大都年老,随军驱驰多有不便,而一些勋臣晚辈袭了爵位,平常却缺少历练,这次随军前往,也好阵前立功,以符人望。”
三人知道朝廷已点了常遇春之子郑国公常茂,李文忠之子曹国公李景隆,邓愈之子申国公邓镇等年轻后生,这些人平常十分骄惰,只怕阵前难以约束,圣上如此说了,只得从命。
这天,太子率满朝文武把出征将士送出京城,回到宫来,朱元璋问:
“送行的场面可还隆重?”
朱标忙奏:“除了几个告假的武臣,全都到场,十分隆重。”
朱元璋一愣:“朝廷用兵,国家大事,竟有不到场的?”
朱标只得如实奏道:“吉安侯陆仲亨次子娶亲,选的也是这个吉日,女家便是荥阳侯郑遇春,两家可巧请的又是平凉侯费聚作证婚人,故此三侯已向儿臣告假。”
朱元璋不听则已,一听说公侯之间结亲,便十分犯忌。先前,公侯子女的婚事多奏明朝廷,由天子赐婚,后来功臣儿女渐多,便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如今公侯之间结亲已不奏明,却有些吃惊。
朱标见父皇脸上变色,以为是嫌自己擅自准假,顿时不自在起来。
朱元璋冲他将手一挥,又向长随太监降旨说道:“立宣陆仲亨进宫。”
吉安侯陆仲亨不仅与朱元璋同乡,朱元璋对他还算有恩。当年陆仲亨全家都被乱军杀死,孤身一人逃到田间躲藏,可巧这天朱元璋率兵经过,见麦田深处有人瑟瑟发抖,勒马唤了出来,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便把他招到军中。陆仲亨没牵没挂,后来跟着朱元璋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一直被视作心腹,洪武三年就被封了吉安侯。常道“水满则溢”,陆仲亨自恃功高,又与圣上关系非同一般,难免做出些不合法度的事。朱元璋天下得之不易,对功臣约束甚严,陆仲亨这样的出身,自然又多了一个“更”字。那年因擅乘传驿,被削了两千亩庄田,又被遣往西北戍边,后来,难免觉得自己是得罪之人,畏惧朝廷,胡惟庸主政时,就常投桃报李,打听点消息。那回赴丞相府喝酒,恰巧被宫里的人看见,奏明了朱元璋,他自己却浑然不知。胡惟庸败后,落了个胡党嫌疑,心绪能不低落!因此自家儿女的私事不敢惊动朝廷。这天阖府正大宴宾客,忽听宫里召见,自然吃惊,顾不得其他,忙随宣旨太监进宫见驾。
朱元璋见陆仲亨匆匆而来,冷冷看了他一眼,拜见之后,好歹还给他赐了个座位,问道:
“卿府上有喜事,朕为何一丝不知?”
陆仲亨虽是武将,也能听出圣上的话音儿,忙奏:“臣家犬子娶亲,没敢惊动陛下。”
朱元璋问:“娶的谁家的女孩?”
陆仲亨奏:“启奏陛下,女家便是荥阳侯郑遇春。”
朱元璋顿时变色:“公侯结亲,也算得朝中的大事,为何不奏明朝廷?”
陆仲亨见果然降下罪来,忙离座告罪:“臣等无知。”
朱元璋道:“都是朕的旧人,又是同乡,便是民间邻里,也该有乡谊之礼,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竟如此藐视?”
陆仲亨吓出一身冷汗,双膝跪倒,谢道:“是臣愚钝。”
朱元璋目光咄咄:“莫非有意隐瞒?”
陆仲亨脊背上顿时冒出汗来,以头点地,奏道:“臣有罪,但决不是有意隐瞒。”
朱元璋又问:“谁的媒人?”
陆仲亨忙奏:“臣与荥阳侯多年蒙恩,又是同乡,那回荥阳侯说,‘咱家有个女儿,日见长大,听说你家儿子极多,任我挑一个作女婿。’臣因荥阳侯也是陛下的旧将,倒也门当户对,便一口答应。恰巧有一回又遇上平凉侯费聚,说道,‘听说你们两家要作亲家,我却要当个中人,好讨杯喜酒喝。’如此一说,事情也就成了。只因臣等都是粗人,未曾奏明陛下,都是臣的罪过。”
朱元璋听着,暗道:“这些人彼此间倒消息灵通,只是单瞒着朝廷,这还是小事,不知有多少大事朕都被他们瞒了,再也忍奈不住,怒道:
“费聚,喜酒好色之徒!当年在苏州胡作非为,朕命他往西北防边,怪不得多年无功,原来仍恶习不改。”
陆仲亨不敢言语。
朱元璋又训斥道:“当年你等身置草莽,随朕起事才有今日,以往虽有微劳,后来却都有大过,不洗心革面,竟还执意妄为?”
陆仲亨不知道何为“执意妄为”,本来已有短处,对圣上一向畏惧,因此与郑遇春结成亲家,怕朝廷多心,有意没有春奏明,谁想还是不免被朝廷追究,莫非又是大罪一件?心中懊恼,竟忘了谢罪。
朱元璋又训斥道:“讨伐辽东,朝廷大事,百官送行,国之常礼,你等竟以私事相辞,不是居功自傲,因私废公!”
陆仲亨方稍稍明白。
朱元璋见陆仲亨竟不谢罪,不由大怒:“如此无礼,罚了俸禄!”
秉笔太监早在一旁记上。
陆仲亨大吃一惊,再不敢缄默,忙以头磕地,连声谢恩。
朱元璋怒气不消,视若无睹,撵他出宫。
陆仲亨又拜谢了一回,才敢离去。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什么,立将锦衣卫指挥蒋瓛宣来,吩咐:
“陆仲亨与郑遇春儿女成亲,竟不为大军送行,卿将详情查来。”
蒋瓛领旨。
朱元璋又道:“送了厚礼的,尤其要打问清楚。”
蒋瓛点头称是。
第二天,太子朱标来给父皇请安,特意问道:
“儿臣听说陆仲亨等人被罚了年俸。”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
朱标鼓足勇气奏道:“三侯均已告假,儿臣已允。”
朱元璋劈面怒道:“他们的伎俩,你能知道?”
朱标吓得灵魂出壳,低头嚅嗫:“儿臣不知。”
朱元璋盯着朱标,心想,都三十多岁了,竟还这样单纯,日后能担起社稷大任?想着那些心藏骄纵的武臣,更加忧心,缓了缓,还得开导:
“这三人均有劣迹,屡被朝廷罚黜,如今拉拉扯扯,结为一体,莫非偶然?况且公侯结亲,虽无戒令,此风万不可长,如今罚了他,是给别人来看。”
朱标心想,这样借题发挥,恐怕不能令人心服,忍不住又小声奏道:“儿臣只怕他们私下不服。”
朱元璋见太子一味仁慈,道:“朕正要看看他们何去何从。”
朱标再不敢言语。
朱元璋见了,又说:
“朕与他们相处半生,深谙驾驭之道,你只管静观默察,用心体会就是。”
朱标无奈,只能称是。